第十九章 (2)
“可最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我竟然一直对他感兴趣。”她歇了会儿，又继续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需要保护他，另外，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但并不完全是男朋友，所以，他既是被保护者，又是男朋友，这倒是两者合一。有时，他真叫我害怕，他看起来像是宠物哈巴狗，而我就像有些女大学生一样，只是觉得它好玩，可它却露出锋利的牙齿，使劲拽我的皮带，一个劲儿地想逃脱。”
她母亲再次慈详地耐心地等着她接着说。
“他像条哈巴狗似的，叫我感到有意思。当然啦，他也有很多优点；但他身上我不喜欢的地方似乎更多一些，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你明白的。他会骂街、抽烟、喝酒、打架，噢，打架，他曾对我说过，他喜欢打架，是，他是这么说的，一个好男人不该有的缺点他都占全了——他绝不是我想要的那样的……”她的声音已压得很低——“而且，他太强悍了。我心目中的意中人是个高个子、细挑身材、皮肤微黑的人，一个英俊潇洒、迷人的人。马丁可不完全符合我的条件，我不会爱上他的。假如我真的爱上了他，那我才命苦呢。”
“可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她母亲含糊其辞地说，“你可曾替他想过？他根本没有资格配上你，许多方面都是如此，可他万一要爱上了你，那该怎么办呢？”
“可事实上，他已经爱上了我。”
“意料之中，”摩斯夫人轻声感慨道，“跟你认识的人，还会有谁不爱你呢？”
“奥尔内，他可不爱我，他恨着我呐！”她忽然激动地说，“哼，我也恨奥尔内。我在他身边时，老觉得自己像只猫，唯唯诺诺。我觉得非对他不客气一点不可，即使我不这么想，他也会这样想的，也会这么对我不客气的。但与马丁?伊登相处，我感到快乐，以前从来有人爱过我——我的意思是说，是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用那样一种方式爱我——我的意思你明白的，我亲爱的妈妈。在他的爱的笼罩下，我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了，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甜蜜蜜的，觉得很幸福。”她把脸羞涩地埋在她母亲膝上，抽抽搭搭地说，“我这种想法一定吓坏你了吧，可我是诚实的。我把心里的想法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
摩斯夫人又悲又喜。那个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孩子气般天真的宝贝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成熟的小妇人般的女儿。这一次试验成功了，在露丝天性中长久以来存在的那个不太正常的空白终于给填满了。这个填补倒没造成什么恶果和危险。显然，这个可怜水手被当作工具来利用。露丝并没有爱上他，可他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了。
“他的手总爱发抖，”露丝坦率地说，因为害臊而又红又热的脸仍然埋在母亲膝上，“实在是太有趣太可笑了，可我为他感到难过。每当他在我面前双手发颤，眼睛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时，嗯，我就赶忙给他讲诗、讲大道理、讲思想方式、讲生活。我知道，他崇拜我，他发抖的双手和明亮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一想到这一点，仅此一点，我就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大人了，而且我还感觉到自己已经拥有了某种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种东西使我成为跟别的姑娘一样的女人，也跟别的少妇一样的女人。当然，我知道你过去一直为我担心，因为我和她们不一样。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对我的担忧，其实我已觉察了，并且决心要干好它，就像马丁?伊登所说的那样。”
对于这母女俩来说，这可真是个神圣的时刻。在苍茫的暮色中，她们推心置腹地交流，这是前所未有的，直到说得眼睛都不禁湿润了。露丝自始至终都是那么纯洁无瑕、天真而坦诚。作为母亲的摩斯太太既富于同情心，又善解人意，一边平心静气地为女儿着想，一边向她仔细解释，为她开导。
“他比你小三岁呢，”母亲说，“他既没有职业，也没有稳固的收入，在这个社会上又没有什么地位，他是个幻想家。他要是真的深深地爱着你，就应该努力，出去做事，丰富自己，使自己有资格娶你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小孩子似地花时间去琢磨和应付他那些所谓的小说和幼稚的梦想。我恐怕马丁?伊登永远也长不大；他永远也不会像你父亲那样，担负起责任，担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一辈子都恐怕是个不能挣钱养家的人。可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恰恰是：要幸福，就得有钱——噢，当然啦，也没必要像暴发户那般富贵豪奢。但总得有一些钱，过一般舒服体面的日子就行了。他——他从没跟你讲过这些吗？”
“他从未吐露过关于这方面的一个字。甚至都没试探过。可是即使他要开口说这些，我也会制止他的，因为，你知道的，我并不爱他。”
“听到你说你不爱他，我很高兴。说实话，我真不愿意让自己的宝贝女儿，一个如此清白、纯洁的女孩，去爱上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这世上有的是高尚、清白、真诚、富有的男人。耐心等等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你会爱上他，他也会爱上你。你会跟他在一起，过美好幸福的生活，就像我和你父亲一样。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心里必须永远记住——”
“是，妈妈。”
摩斯夫人的声音轻柔而动听，她说：“那，就是关于孩子的问题。”
“我，我也想到过这个问题，”露丝坦白地说，一想到那曾让她苦恼不堪的放荡的念头，她就羞愧难当，如今竟要亲口讲出来，少女特有的羞耻使她不禁脸红心跳。
“使伊登先生不能成为合适人选的就是孩子的问题，”摩斯夫人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一个孩子，他所继承的一切都应是清白纯洁的，可是他呢，恐怕不能给孩子这些。你父亲跟我说过水手的一些情况，我想，有些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露丝听到如此露骨的活，不由得握住母亲的手，以示同意，心想自己的确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尽管这一理解是超乎她想象的，是模糊而可怕的。
“妈妈，你知道的，我做什么都不瞒你，”她开口说话，“——只是，有些事情你得主动来问我，就像这回一样，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可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我知道，这样羞怯是不对的，我知道的正是这么回事，妈妈，你得帮帮我，让我能轻松地讲出来，我需要你主动问我，就像这回一样，给我一个轻松开口的机会。
“是呀，妈妈，你也是个女人啊！”她似乎忽然明白似地欣喜异常地嚷道，兴奋地抓住母亲的手。就在这冥冥暮色中，两人直挺挺地相对着，这种意识使露丝有种莫名的欢喜，“如果没有今天我们的这一番谈话，我真不会想到你也是个女人，我得先了解到自己是个女人，才能明白你也是个女人。”
“我们都是一样的，宝贝，都是一样的女人。”母亲把她拉到身旁，亲了亲她，“咱们都是女人。”她重复着。她们用胳膊互相揽着对方的腰，缓缓走出房门，心里洋溢着一股新生的情谊。
“咱们的小丫头就要化为一个女人啦。”一小时后摩斯夫人对着她丈夫用骄傲的口吻说。
“这么说，这么说她坠入情网了？”他看了妻子老半天方说。
“啊，不，是有人爱上了她，”摩斯夫人掩饰不住喜悦，笑吟吟地说，“这回的实验成功啦。她总算觉得自己成熟了。”
“我想，我们该把他打发走才是，”摩斯先生冷酷、务实、一本正经地说。
可他妻子并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露丝说他就要出海了，等他回来，她已经不呆在这儿了。咱们把她送到克兰拉姑妈那里。再说，到东部呆上一年，气候变了，环境变了，接触的人变了，思想变了，什么都变了，这可正是她所需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