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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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

第十九章 (1)

露丝和她的家人回到家里,马丁也几乎同时回到了奥克兰。这样,他们有了经常见面的机会,她已经获得学位,也就不再上学了;他呢,干活儿已干得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工作了。他们便有了许多时间待在一起,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很自然地,他们很快亲密起来了。

刚开始,他终日昏昏沉沉,只想睡觉,除了休息什么都不干,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沉思默想上,其它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就好像他正在从某种可怕的苦难中解脱,正处于恢复状态一样。他开始对日报产生了兴趣,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兴趣,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强打精神来看,这是他重新被唤醒的第一个迹象。然后,他又开始读起书来。尽管只是一些轻松的小说、诗歌;过了一些日子,他又神魂颠倒地翻出费斯克的作品来,这本撂下了已久的书早已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深深地感觉自己的体内正产生新的活力。他原本健康的体魄正迅速恢复元气。他在振作着自己。

他告诉露丝,一旦休养好就再做一次出海航行,露丝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不高兴地问。

“为了钱,”他回答说,“我应该有一些积蓄。要不怎么对那帮编辑们再发动一次攻势呢。对我而言,钱就是打仗的军费,嗯,不光是钱,还有耐心。”

“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在那家洗衣坊干下去呢,如果你仅是为了钱的话?”

“因为在那鬼地方,我都要变成一头牲口了,那哪是人干的活儿呀!我在那里,会喝酒的。”

她眼里带着一丝恐慌地望着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她紧张地带着颤音问。

想要撒个谎,蒙混过关,对他来说并不是件难事,可耿直坦白的天性使他牢记自己过去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坦白。

“是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倒是曾经喝过几回。就是这样。”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从他身旁挪开了一点儿。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这样干过——从来没有。”

“如此说来,他们是从未在雪利温泉旅馆的那个洗衣坊里干过活喽,”他无奈地苦笑着,“干苦活是件好事情。传教士们都说,人要身体好就得这样。我从小就习惯苦干的,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可事情往往这样,好事做多了,也就成了坏事,北方的那家洗衣坊就是如此。这也是我坚持要出海再作一次航行的原因。我想这将是最后一次航海了,因为我相信,我一回来就要打进杂志社。”

她面无表情,很冷淡地坐在那里,他伤感地望着她。“要想让她能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他忧郁地想。

“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都写出来的,题目就用《劳役使人堕落》或《工人阶级中的喝酒心理》之类。”

自从初次见面以来,他们从未像这天那样疏远过。他的坦诚的自白里头所隐藏的反抗精神,令她反感不已,然而正是这反感本身,而不是引起反感的原因让她更加吃惊。它向她提示道,他和她之间已接近到何等地步了。并且,一旦承认了这一点,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迈向一个更亲密的阶段了。她的同情心以及天真无邪的、理想主义的改造对方的想法也被唤了起来。她要拯救这个千里迢迢而来的、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她要把他从以前所受的戕害中拯救出来,还要尽量使他自觉地背离自己的过去。这些高尚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动了,她没有想现在她这些想法深处正隐藏着恋人的警觉和热望。

他们常骑车在风景宜人的金秋出去兜风,在静谧的山里朗诵诗歌,朗诵那些美好、崇高、催人奋进的事物,时而你读,时而我诵。她通过诗歌的方式间接地向他宣扬克己、忍耐、勤勉、牺牲、奋发向上等优秀的品德、节操。在她心目中,能具体表现这些抽象概念的正是她父亲、勃特勒先生和安德鲁、卡耐基这样的人。

马丁对这一切都欣赏,都喜欢。通过这些,他清楚地了解到了她的思维方式,因此,她在他眼里不再是完全封闭、充满迷惑的了。他至少在智力上,与她是平等的。他对她热烈的爱情并不受他们之间偶尔发生的分歧的影响,反而更加热烈了。因为通过长时间的接触,他陷得更深了,不能自拔,他爱上她的一切。甚至她那娇弱的身体,也显得更加迷人。被病魔缠身的伊丽莎白?巴瑞特的事迹他是读过的,并为之深深感动。她卧病多年,一直无法站立、行走,当那光辉灿烂的一天最终来临时,她毅然跟着勃朗宁私奔了,骄傲地笔直地站在地上,站在广博的蓝天下;马丁觉得,勃朗宁为她所做的一切,他也能为露丝做到。但是首先,她得爱他才行,得像伊丽莎白爱勃朗宁那样爱他才成,其它事情都好办。他要给她力量,给她幸福舒适的生活。

他展望未来几年里的生活情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俩悠然地朗诵,讨论着诗歌。她恬静地坐在地上,依偎在许多柔软的靠垫之中,轻柔地念诗给他听,这就是他们未来生活的主旋律。还看到一幅奇妙的场景:她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上,头靠在他宽厚地肩膀上,他呢,深情地为她朗诵着诗,还用一只胳膊亲密地搂着她。他们俩还会时常一块儿埋头翻阅那精美的诗页。还有,她热爱大自然,于是,他又展开自己丰富的想象,幻想着他们读诗时的场景——在青山围绕的草地上,在悬崖峭壁环抱的幽静的山谷里,在泛着波浪的灰白色沙丘旁,在瀑布奔泻的热带火山岛上……他和露丝,美的主宰,总是处在美景之中,永远地朗诵着优美的诗歌,分享着点点滴滴的幸福,隐藏在这些美景背后,模模糊糊、时隐时现地存在着工作、成就和挣来的金钱。这些保障了他们逍遥自在的神仙般的生活,充分肆意享受着它所赋予的财富。

“我要告诉我的小女孩多加小心。”有一天,她母亲警告她说。

“您的意思我明白。可,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并不是个——”

露丝的脸涨得绯红,这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正常反应,第一次与母亲面对面地、直言不讳地谈论这样的人生大事,难免会脸红。在她心中,母亲原本就是和这人生大事一般神圣的啊!

“能配得上你的人。”母亲替她把这句话说完。

露丝点点头。

“我本不想承认,也不想说,可他实在与我太不相配。他野蛮、粗鲁、强硬——太强硬了。他过着——”

她迟疑着,停住了。这可是一种全新的经验,与母亲谈论这样的事。母亲再一次帮她把话说完。

“你的意思是,他过的是一种不清不白的生活?”

露丝脸上再次泛起红晕,点了点头。

“正是这样,他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只是,他已经沾染上——”

“沾染上污泥了?”

“对,就是沾染上污泥了。他还总是让我感到害怕。有时,他就是很随便、很轻松地讲起过去所做的一些事——好像它们根本无所谓似的,这着实让我感到害怕。事实上,这些事并不是无所谓的,对不对?”

她们娘儿俩用胳膊互相搂着,坐在一起,一时都不作声。她母亲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