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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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二十五章

玛丽亚?西尔瓦处于非常贫困的状况,她非常熟悉穷困的诸多难处。而露丝对贫穷的理解只是一种不尽人意的存在状态。她对“穷”这个字的解释,仅只如此。虽然她早已知晓马丁很穷,但是在她的心灵深处,她总是把马丁的童年同亚伯拉罕?林肯、勃特勒先生及那些取得极大成功、赢得极大荣耀的人们的童年相比。而且,尽管她知道贫困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快乐、使人舒畅,但是她还是用她那中产阶级的理念认为,人在穷困中会得到强有力的鞭策,被激励着不甘于人后,大踏步走上成功之路,从而摆脱生活的不幸、受人奴役的命运、卑微的社会地位。所以,虽然她清楚马丁时常处于贫困之中,有时被迫把手表和大衣都典押出去换钱以求一顿饱饭,但是她从没有丧失过对马丁将来会大有作为的信心,甚至认为他早晚总会脱离写作,走上摆脱迷雾、困惑的道路。

露丝时常怀着满意而欣慰的神色看着马丁的脸,但是却从未注意到马丁的脸越来越削瘦,突出的颧骨更加突出,这意味着他的脸颊凹陷得很厉害了。反而,她认为他更加俊气,那张脸更有棱角了。她一直为之着迷的,那既令人讨厌又无法让人拒绝的野性也好像消失了。马丁眼中那活跃的、不平凡的光芒,常使她感到他会成为诗人和学者,甚至是兼而有之。这是他一直盼望的,也是她所喜爱的。与此同时,玛丽亚?西尔瓦悄悄观察着马丁的变化,从那日益凹陷的脸颊、迸发出充满活力的光芒的眼睛中看出他最近的运气如何。有时,她目送他身着大衣出门。回来后,他脸色好转一些,人也变得精神些了。这样一次次过后,他总是能重新点燃活力。代价是大衣或者是手表、自行车不见了。

她也知道他在受人奴役,每天干苦力一直到深夜。他干活干得非常卖力,比自己要辛苦得多,虽然跟她的活完全不同。令她感到诧异的是,他脸上的饥色越明显,进食越少,他干活的力气反而越大。她总是若无其事地给他送来一块儿刚烤好的面包,或让自己的孩子送来一罐香喷喷、热腾腾的菜汤。心里却为把这美味从孩子嘴里夺走而忐忑不安,不知对不对。有时,她也跟马丁开开玩笑,来掩饰她的行为、她的真实想法。马丁历经过贫穷和困难,了解穷人的疾苦。他很感激玛丽亚,称她的行为是世界上的慈善之举。

玛丽亚总是很体贴。一天,在她的孩子们好不容易用剩饭剩菜果腹之后,玛丽亚用仅有的一角五分钱打了一加仑的便宜酒,打算留给马丁喝。在马丁进厨房提水时,她挽留他,要他坐下来喝酒。马丁没有拒绝。他们相互祝酒,马丁祝她健康,她又祝他事业能有所成。他又说了声,希望总是欠账的木匠师傅詹姆斯赶快出现,还清欠玛丽亚的那三块钱。

这两个人很快就被酒精征服了,头昏昏沉沉的,空腹喝酒正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两人都处于困境中,被贫穷折磨着,但却能互相扶持、惺惺相惜,乐观地面对着生活;尽管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天啊!天下真有这样巧的事。几乎玛丽亚去过的地方,马丁也踏着她的足迹到过那些地方。马丁在亚速尔群岛待过,而她在那儿待到十一岁。她与家人搬到夏威夷群岛,而他竟也去过。更令她感到惊奇的是,他到过毛伊岛,而她在那儿成长并出嫁。马丁还去过卡胡鲁伊两次,在运糖的汽船上干活儿,认识那里的种植园中的总管,还与他喝过酒呢。而她在那儿遇见了她的丈夫,她也还记得那些汽船和种植园总管。天下真是太小了。

马丁和玛丽亚慢慢地呷着酒,用它减轻饥饿感,过去的岁月让人如此留恋。马丁并不伤感,他觉得成功只离他一步之遥,正朝他摇着橄榄枝呢。

玛丽亚饱受岁月的摧残,脸上布满皱纹,显得有些苍老。马丁仔细看些那张脸,心里记着她给的热菜汤和新鲜可口的面包,胸中涌着暖流,充满了感激的情意。

马丁要回报玛丽亚,尽他的能力帮助她。于是,他问道:“玛丽亚,你想得到什么?”

玛丽亚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马丁又问:“你想要些什么,就在现在?”

“我要七双鞋子,让孩子们都能穿上鞋。”

“你会有的,”他对她说,认真而郑重地点了头,“但是,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大的愿望?”

马丁本想跟玛丽亚开个玩笑,虽然现在跟她开玩笑的人已很少了。她眼睛透出柔和的光芒,默默地瞅着马丁。

“好好想一想。”马丁提醒她道。

“嗯,”她答道,“我想买下现在这座房子,省去这恼人的每月七元的房租。”

“你会有的,”他肯定地说,“不会用多长时间,它就会属于你的,那么你的那个最大的愿望呢。你说吧,说出来就会得到的。”

玛丽亚认真而谨慎地想了一会儿。

马丁鼓励她说:“没关系,快说出来吧!”

她舒了口气,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慢慢说着:“我想要一个世上最好的牧场。我可以养许多奶牛,运到奥克兰出售,乔和尼克就有钱去上学了,将来会成为一个非常棒的工程师,在铁路工作。我希望这个牧场在我弟弟住的圣莱安德罗附近。”

“一定会给你的。”马丁回应着她的眼光。

她从心底里感谢他,虽然她永远不会得到这份礼物,但他心地善良,她接纳了这份好意。她低下头去,把嘴唇轻轻碰着酒杯。

马丁继续描绘那份礼物所能带来的美好生活:“这个牧场肯定是最棒的。有一间大房子给你们住,还有各种牲口棚,种上蔬菜、果树;咱们可以靠奶牛赚很多钱,供孩子们穿衣吃饭、上学。或者,你可以把牧场交给未来的丈夫,自己舒心地当主妇。”

马丁在片刻欢娱之后,又将面对现实,把一套礼服典当换了钱。但他没有能见客的衣服了,更不用提去看露丝了。他可以到肉铺和面包房去,但是他穿着如此寒酸,是无法走进姐姐家门的。

他苦思着,有些灰心失望了。他确实需要一份工作。为了露丝、姐姐、玛丽亚,甚至那个食品商、出租打字机的商行,也为了能偿还债务,马丁去参加了铁路邮政局的公务员录用资格考试。出人意料,他竟是第一名,但工作时间是遥遥无期的。

就在马丁最倒霉的时候,那台一直很好使的编辑机器出了问题。有天清晨,马丁的好运终于姗姗而来。邮差给他送来一封在左上角印着《横贯大陆月刊》的名子和地址的信封。他的心跳猛地加速了,血液一下子冲入大脑,头昏沉沉的,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好不容易才回到屋里,把信拆开。他终于等到了命运转变的这一刻。

他曾经给《横贯大陆月刊》寄过一篇稿子《嘹亮的钟声》——一篇恐怖小说,它一定是被采纳了。他猜想一流杂志一个字两分钱,共五千字,那应该是一百元了。这信封里肯定有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他一面拆信,一面回想着欠款,$3.85归食品商,$4.00归肉铺掌柜,$2.00归面包商,$5.00归水果店,$14.85是必须付出的。此后,$2.5的房租,$2.5的一月预付费,$8.00的打字机租用费,一月的预付费$4.00,又是$31.85,最后还可以赎回手表($5.5)、大衣($5.5)、自行车($7.75)、一套衣服($5.5),嗨,总共不才只是$56.10吗?没什么大不了,还能节余$43.90呢。这么大一笔钱足以让马丁兴奋一阵子,但他想先把房钱和打字机租金的预付款交了。

他虔诚地、略带小心地把信纸抽出来,仔细端详着。没有支票,真的没有支票。他一目十行地看着信,根本不在意编辑如何夸奖他的小说,只一心要找到不寄支票的原因。突然,他找到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好似是当头一棒,击得他浑身无力,瘫软在椅子上,手垂下去,连信也滑落了。

我的上帝啊,这就是我的报酬——五块钱。即使是这样,还要等小说付梓之后,才能给钱。他感到他被骗了,什么作家的高稿酬,全是假的。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会做什么作家,为了十字一分钱的稿费,他要工作——为了露丝而工作,不会再信这谎言。

《横贯大陆月刊》颇有气派而又有艺术性。这样一本严肃正派的杂志竟然出这么低的稿酬,那么当初在这本杂志上尽展文学才华的一位大作家最近在国外穷困潦倒地死去,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这本从他出生前就一直流行的一流杂志也是这样扯谎骗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后悔万分,为了这,他付出了两年的代价,今后他不会再抱任何幻想了。他要去找工作,为了所有人,更为了露丝。忽地,他想到了那个因为没有谈恋爱而不必为恋人负任何责任的、正无忧无虑流浪着的乔,而自己却要每天干十九个小时的活。他下定了决心,去露丝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他要重新做人。

他一直被这事儿折磨着,十个字一分钱,难道这就是一个作家的价值吗?他受骗了,被愚弄了,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闭上眼,觉得欠食品商的$3.85一直灼烧着他的头,使他觉得浑身剧痛,骨头、后腰、脑袋、头发无一不是。他受不了,睁开眼睛,室内刺目的光又使他感到痛苦,只好又闭上了眼。

痛苦的记忆折磨着他,而又无法摆脱。断断续续地,他眼中又出现$2.00,对了,那是欠面包师的钱。忽然,它又变成了$2.50。他肯定借过别人这笔钱,但又想不起债主是谁。他沿着记忆的隧道,搜寻记忆的残片,但这不过是浪费时间,毫无用处。终于,这答案自己寻上门儿来,是欠玛丽亚的房费。他舒了口气,以为可以歇歇了,但眼前忽地出现了$8.00,他实在猜不出,也想不起债主是谁了。

马丁在屋里闷坐着,过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直到玛丽亚过来敲门问候他,他才注意到屋里已是漆黑一片。从收到信到现在,已是很长时间了。他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被那$8.00所驾驭。他的记忆瞬间飞快地旋转着,像是洞一样把马丁吸进去、吞噬了。

他又发现自己在洗衣坊的碾压机旁,把上好浆的袖口送进去。他边工作着,边看见袖口上印着全是他的帐单,碾压机滚筒上的也全是他的帐单。他大喜过望,飞快地把这些袖口扔到极脏的地板上,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必付钱了。在这叠高高的帐单中,他看到了那张他欠玛丽亚房钱的帐单,他决定只还这一笔。他仔细地找着那帐单,似乎经历了几百年,还是毫无结果。突然,一个荷兰佬也就是经理,进来了。他的脸被愤怒烧红了,用尽全力地大声叫着:“用你的工钱来赔偿这些袖口吧!”马丁意识到自己永远偿还不了这笔钱,即使是干上一辈子。一不做,二不休,马丁决定不如来个干脆的了断。他没料到这荷兰佬抢先下手,拎着马丁晃来晃去。马丁被弄到洗衣间,已被摇得浑身发酥,毫无气力了。

接着,他发现自己又站在碾压机跟前。机器另一边是月刊的编辑在送袖口。马丁小心地接着,每张都是空支票。马丁长时间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每一张支票,总盼望有一张能填着数字。终于,一张五元支票到手了。编辑看着马丁的可怜相,不禁狂笑。马丁愤怒了,奔到洗衣间拿把斧头,抡起来就砍。突然,他发现自己又在烫衣间了,空中飘舞着的全是支票,大的小的,全是钱啊。马丁把钱收起来,分类打捆扎牢。

他抬头,看到乔就在面前耍弄着熨斗、衬衫、稿件,还有一扎支票。这些东西围着屋子转一圈儿,然后冲出屋顶,瞬间就消失了。接着,他把马丁和斧子一把抓过去,耍弄着。马丁冲出屋顶,抓住稿件,塞进怀里。马丁被不断地抛起、落下,多得次数都数不清了。

他在支票、衬衫和稿件的洪流里打着转儿,抓住斧子,想要把乔干掉。半夜两点钟,玛丽亚知道马丁病得不轻,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把熨斗放在他身上,把湿布贴在他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