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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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2)

第二十九章 (2)

他知道历史书上写着的那些伟大的思想,那种见解深刻、富有哲理性的思想家确实在生活中存在过,而且现在应该有一些在存在的。他看了好多书,并从书上得到了确切的证明,这些书本中的教育使他的思想更加深刻,远远超出了摩斯之流的水平。他从中还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那种人,那种比摩斯家那个圈子里的人更富有聪明才智的人。

他看过一些描写优雅而富有贵族气息的上流社会生活的英国古典小说,从中他想象出了一些男男女女们聚在一块儿高谈阔论,讨论政治和哲学的情景。他还在书中看到过那些描写大都市里沙龙情景的作品。这样的沙龙甚至在美国也时有举行,一堆艺术界和思想界的人士汇聚在那里,谈论着一些他们自以为高深而且符合各自身份的东西。过去他可真傻,竟然以为那些衣冠楚楚、高踞在工人阶级头顶上的人全都智力过人,而且富有审美能力。他原本以为,教养和硬领是无法分开的,而他还一直受到蒙骗,居然会傻到相信受过大学教育和精通学术是一回事呢。这回证明他是错了。

啊,他应该继续奋斗下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他还要带着他的露丝跟他一道向前进。她是他最心爱的人儿。他坚信,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论再到什么时间,她都会光彩夺目的。因为他明白,自己早年的确是被艰难的环境拖住了腿,绊住了脚;而现在他轻松一些了,现在他也看出来了,露丝同他一样,她一直在受着环境的拖累,没有向外发展的机会,以前马丁只是认为她不会控制以致抓不住呢。原来,她父亲书架上的那些经典名著,她们家墙上悬挂的那些传世名画,还有那架锃亮的钢琴,黑白键上流出的东西——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摆设,给其他人的摆设而已。至于那些真正的文学、真实的绘画、真心的音乐,摩斯之流对此根本是一窍不通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生活,他们对生活更是一无所知的,这些人简直愚不可及,无可救药了。

撇开他们那惟一神教的倾向和保守的但表面上是开明思想的面具不说,这些人,这些愚昧的人,他们已经落后于解释万事万物的科学整整两代了:他们的思想方法根本是中世纪式的。从马丁的角度看来,这些所谓学者对人生以及宇宙的基本事实的看法是形而上学的,不科学的,这种形而上学的看问题的方法,历史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说其历史短暂吧,他就与最年轻的种族的历史一样短暂;要是想说他历史悠久吧,他又跟穴居的人类历史差不多长,甚至还更长——也许正是这一种方法,使早期处在更新世阶段的猿人十分惧怕黑暗;也许正是这一种方法,使最初的希伯来野人迫不及待地从亚当身上抽取一条肋骨来,以铸成夏娃的肉身人形和她的整个灵魂;也许正是这一种方法,使得笛卡尔只能从他那渺小的“自我”出发,从而建立起了一个唯心主义的宇宙论体系和历史观;同时也许这种看法还使那位著名的英国教士,就是那位满口大话的威尔布福斯主教,用讽刺的言词那么严肃地抨击达尔文的进化论的科学观点,虽然搏得了一时的喝彩,却使自己的名字成了历史书的某一页上一个永远抹不去的污点。这可真的是想要流芳一世,却遗臭万年啊。

马丁就这样想着,还想到了更远的地方,最后终于明白了一点,就是,他所碰到的这些律师、官员、商人以及银行家们和他所认识的那些工人阶级分子之间的区别,跟他们吃的精致的食物,穿的过分华美的衣服,与之为邻共同生活的街坊们的区别,其实根本完完全全都是一样的。确实,从他们那儿可以看出,他们缺乏一种他能从自已身上、从书本上发现的东西。

摩斯家的情况一再向他表明,以他们的社会地位能够培养出什么样的最优秀的人才。可这,没有在马丁心中留下一丝一毫深刻一点儿的印象。他自己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是一个听命于债主的穷人,像奴隶们一样。可是他心里却觉得自己远比那些他经常在摩斯家里遇到的所谓艺术家们强;而且,当他稍微有了一点钱,一等他把自己仅有的那套像样的衣服,就是那套几出几进当铺的黑衣服,从当铺里不知道第几回赎出来,以一个人,一个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生活的人的身份在那些戴着面具的人中间活动时,他就会感到一阵阵的坐立不安,他就会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觉得好像是一个王子被迫与一群低下卑俗的牧羊人在一起生活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感觉一样。

“你痛恨那些社会主义者,而且应该说你害怕他们,”在一个晚宴上,他对摩斯先生这样说道,“可这是怎么回事呢?你并不了解他们,也压根不了解他们这些人信仰的主义。”

这晚的谈话之所以围绕这个话题来谈,是由摩斯夫人引起来的,她刚才用了极华美的词藻堆垒了一大堆话,将哈普古德先生大加赞赏了一通,这实在很叫人反感,同时,也显得她不适合自己的身份。碰巧,这位假模假样的银行经理是马丁最讨厌的人之一,一听到有人在他身边提起这个满口陈词滥调的人,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正是,”他说,“查尔斯?哈普古德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正在一步一步向上爬的年轻人,看起来是步步高升的,最近有人不止一次跟我如是说过,这倒也是事实。他这辈子也许会当上州参议员,州长,这又有谁说得准呢?说不定,还有可能当上咱们美利坚合众国的国会参议员呢。”

“哪一点使你产生这样的看法呢?”摩斯太太问。

“我听这位先生作过一次竞选演讲,虽说极为笨拙,观点毫无独到见地,却还是讲得头头是道,因此那些政党的头头脑脑们少不得将他看成一个老实可靠的人。而且,他那套陈词滥调跟一般选举人的长篇大论的演说简直没什么两样。所以——当然啦,你也应该知道,你替一个人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包装起来,再附带送上一堆甜得发腻的奉承话送给他,他看到外表精致的东西,耳根子一软,一定会禁不住心花怒放的。”

“我还当你是嫉妒哈普古德先生的成就呢。”露丝插嘴道。

“绝无此事!”马丁反驳道。

马丁脸上那极端厌恶的表情惹得摩斯太太忍不住对他发火了。

“难道你是说哈普古德先生愚蠢不成?”她冷冷地责问道。

“起码比一般的共和党人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对方口气冷冰冰地回敬道,“或者可以换句话说,比一般的民主党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党员不是诡计多端,就是愚不可及。而且,他们中间真正诡计多端的人也是少有的,大多数人充其量耍点儿小手段而已。真正聪明的共和党人实际上只有那些百万富翁和他们的自觉而忠实的随从们,只有他们才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也明白政治的个中缘由。”

“我也是一个共和党人,”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在其中插嘴说,“请问,你又把我归在了哪一类人里呢?”

“噢,你,只不过是个不自觉的仆从罢了。”

“仆从?”

“嗯,是的。你是替一些大公司工作的。你的主顾不可能是穷苦的工人阶级,你也不会去接手刑事犯罪的案子,你的丰厚收入不可能依靠那些打自己妻子的无赖和偷别人钱的扒手处得来。你只能依靠那些社会上层的主子们而生活,而谁喂养一个人,谁就是这个人的主子。是的,你是个仆从。你的兴趣只在于为财阀集团服务,他们是社会阶层的主子,主宰着这整个社会,你作为仆从的责任就是增进财团的利益,扩展财源。”

摩斯先生的脸有点儿红了。

“老实说,先生,”他说,“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一个无赖的社会主义者。”

“你痛恨并且害怕社会主义者;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不了解共产党人,也不了解他们的主义。”

“你的论调听起来确实像一个社会主义者的论调,”摩斯先生回答说。

这当口儿,露丝心里感到焦虑不安,一会儿看着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紧张一点点占据了她的思想。而摩斯太太呢,看见这一次总算激起了她老公的敌对情绪,不禁乐得眉飞色舞,好像等着看戏。

“就因为我说那些共和党人都是笨蛋,以为共和党人所说的那些自由、平等、博爱,只不过是些空幻的理想而已,他们那些听起来美妙实际上空无一物的承诺,也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可不能证明我是个社会主义者,”马丁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地说,“难道就因为我对杰斐逊和那个灌输给他不科学思想的法国人提出疑问,对他们那些向来被奉为教条的思想提出质疑,就能够证明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吗?你们应该相信我,亲爱的摩斯先生,我是社会主义和社会义者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实际上比我要更接近那些社会主义人士呢。”

“你这会儿倒是学会跟我开这种玩笑啦。”对方已经被逼得无话可说了,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搪塞。

“噢,不,我绝无此意,我说的可全是正经话。你虽然内心相信平等,但是你却是在替那些大公司工作,你知道,那些大公司,那些大企业财阀们正一天天地忙于埋葬我们的平等。你之所以把我叫做社会主义者,不就是因为我否认平等嘛。但是事实上,我所肯定的,正是你所信奉的。共和党人是平等的死对头,他们那些人多半都是嘴上喊着平等的口号,手上却在不停地与平等作战,他们压根儿是打着平等的幌子毁灭平等。所以我才说他们是愚蠢的人。而我自己呢,我只能说是个个人主义者。我信奉的真理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和‘强者为王败者寇’,这才是我从生物书上学到的道理,或者,至少也应该是我自以为从中学到的道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彻头彻尾地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而在社会主义者看来,也是从所有人的角度看来,个人主义是完全与共产主义悖离的,是社会主义天生的,更是永久的死敌。”

“可你经常去参加社会党人的集会呀。”摩斯先生存心想难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