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3)
“确实如此,你说的是事实,我不否认。但这事实上就像奸细需要常到敌人的营地是一样的。除此以外,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法从敌人那儿了解了实际的情况吗?哪怕咱们先撇开这个不说,事实上我还是很喜欢去参加他们的集会的。那些人都是些社会主义的好战士,而且如果不论是非,不言对错的话,他们起码都是读过书的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于社会学或者是别的什么‘学’的了解,都要比那些一般的企业界巨子们多得多;他们的思想也远比那些富翁深刻得多。是的,我的确是曾经参加过他们的聚会,也就是五六次吧,那可并不能使我成为一个起码的共产主义者,就好像是我听查尔斯?哈普古德的演讲几次的结果一样,是不能使我变成一个共和党人的。”
“对此我无能为力了,”摩斯有气无力地说道,“但我还是以为你倾向社会主义。”
“噢,我的上帝啊,”马丁心里想,“他竟然一点也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他简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简直一个字都没听懂。他不是受过不错的教育吗,可那些作用在哪里呀?他把那些教育和那些从教育中得到的宝贵知识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马丁发现自己所面临的道德观实际上是一种以经济作为基础的道德观念,或者说应该是一种阶级的道德观念。又过了不久,这种充满金钱关系的道德观念在他心中就逐渐演变成一头可怕的怪物了。从他个人的角度而言,他认为自己始终是一个理智的道德者,他认为自己坚持的道德观是比较正确的。这种思想使他逐渐发现,他周围那些小市民的道德观念和那些虚伪的道德比那种政治分子的夸夸其谈更令人感到厌烦。因为这些人的道德观念是一种以经济为出发点的,方法论上是形而上学的,包括感情的以及模仿的奇特的大杂烩式的道德观念,而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无法理解。
他曾经在离家很近的地方就与这样的人接触过,品尝过这种味道奇特的大杂烩。他妹妹玛丽安一直跟一个小伙子保持着来往,这个小伙子是个勤勤恳恳的青年技术工人,具有德国血统,这个技工花了不多的时间就完全掌握了修自行车的技术,之后,自己投资开了一家小型的修车铺,同时还弄到了一种低档大众化自行车的特许经销权,这种车销路不错,他的生意因此也蛮红火的。
前不久,玛丽安一个人上门来看马丁,通知他说她已经和那位年轻技工定下了婚约,马丁也诚恳地祝福她,答应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一次来访,她还挺轻松的,还跟玩儿似地抓着马丁非要给他看手相,给他胡诌了一通算命的什么论调。过不多久,第二次,玛丽安就带上那位勤恳的技工——赫尔曼?冯?施米特,一块儿来拜访马丁了。马丁看到两人感到很高兴,很努力地尽了地主之谊,祝贺了他们两个一番,他的话说得好极了,那么轻松,那么流畅,词汇也那么漂亮,把两人说成了天上地下少有的绝配。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的结果却是叫他妹妹的那位爱人感到极不痛快。他简直是一个有着彻底农民头脑的人。马丁为调节气氛,便自己提议朗诵一首他为了纪念玛丽安的上次来访专门花心血写的六行诗,却反而加深了这个固执的人对他的坏印象。
这诗的体裁是一首社交诗,不是严肃的形式,诗并未拘于格律,而是写得随意而巧妙,他给诗起了个不错的名字叫做“手相专家”。可是他读完诗之后,对眼前的情景不禁吃了一惊。他注意到他那敏感的妹妹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之色。要知道这首完美的诗正是为了她而写的。他又注意到,玛丽安一直用双眼盯着她那未婚夫看,流露出一种惶恐不安的神情,好像有什么无法预料的坏事将要发生一样。马丁不禁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她那正襟危坐的未婚夫端着一副自以为是大人物的架子,他那原本就不算端正的脸上净是不屑,还带着阴沉沉的不满之情,整张脸都是紧绷绷的,没有其它的表情,大概和脑袋一样是泥土做成的。
无论如何,这次的拜访总算了结,尽管大家都不算太快乐,马丁嫌他们水平太低,无法欣赏他的美妙诗歌;玛丽安对她的未婚夫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使他误解,自己失去这样一个好人,而又不想离开自己的兄长;而那位赫尔曼?冯?施米特先生呢,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是很不高兴,临走还留下一张不好的脸色让马丁猜测什么意思,这个动作恐怕又使可怜的玛丽安担心了半天。他们俩很早就告辞了,免得空气中不快的气息更浓。至于马丁,他送走两人后,什么也不会理的,也就把这件事和这不快的一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与他并没什么关系。尽管他那一会儿怎么想都想不通这个问题,竟然还有女人对自己被写进诗里并不高兴,而且这首诗根本就是为一个女人而写的。
他见过那些贵族妇女都巴不得哪位诗人能在作品中提到她们的名字,她们甚至愿意花重金请一位哪怕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诗人,就像他一样(尽管他本心不愿意这么认为),专门为她写一首诗,然后在上流社会宣传,以博得别人的赞赏。他实在没想到,玛丽安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觉得即使是一个属于工人阶级的女人,也不应该对他的作法感到不满吧。女人的反应尤其是对名誉的追求是一样的呀。那次拜访过去了几天,一个晚上,玛丽安又来看他,这次没有了那位施米特先生随行,她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她这次一定是有备而来的,前几天大概一直是在为这次谈话而酝酿的。她进门之后什么事都没干,废话一句都不说,这倒显得坦率,她第一句话就很直接地进入了主题。玛丽安眼里含着泪花,很伤心地责怪她这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哥哥,当初不应该那么做。
“瞧你说的一些话,玛丽安,”他实在受不了玛丽安的懦弱与无能了,禁不住用了一种不大好听的口气,向她斥责说,“你自己听听,听听你说话的口气,不但不像一个亲戚说的话,反倒像是你有我们这些亲戚感到羞耻似的,我们让你感到什么地方丢脸了吗?就算抛开家里的亲戚不说,但不管怎么说,从你的语气中,我都能够听得出来,你心中认为我这个一母所生的亲哥哥好像是叫你在别人面前感到很丢脸似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玛丽安的委屈禁不住脱口而出。
马丁看到她晶亮的大眼睛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前面的语气是不是过于重了,让她受不了,这一下子他不禁有些为难起来,要知道,他向来对女人的眼泪是毫无办法的。马丁有些手足无措了,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妹妹不是在说假话,无论如何,她这种心情倒是真的。这个时候,他开始考虑问题的原因了,他决定听一下那个笨蛋的理由。
“可是,玛丽安,我只是把自己的妹妹写进了一首极普通的社交诗里,而且只念给了你们俩听,发不发表还很难说。在我看来,这似乎没有什么地方违背伦理道德,也没有触及到那位固执的小伙子一丁点儿,我想知道,你的赫尔曼先生觉得什么地方不妥,他为什么要吃我的醋呢?”
“他不是在吃醋,他,他根本没有吃什么人的醋,”她眼里的泪水开始滚落,她的声音哽咽了,抽抽搭搭地说,“他说,你这种做法不是正经人,也不是正统作家干的,他说,这是,是下——下流的行为。”
马丁被这番话惊呆了,他真的不知道他未来妹夫会有这样的论调;马丁很惊讶地发出一声口哨,又长又低,然后从呆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急忙起身去把那本惹祸的诗稿找来,害得自己也对自己的作品不大放心了,只好把那篇《手相专家》的复写本又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逐字逐行地找寻,看看其中是不是真有自己用语不确切的地方,或是存在易让别人误解的诗句。
“玛丽安,你看,我已经重新检查了一遍,这次够细心了,但我仍然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静了半天,他终于又开口说了,并且把那篇诗稿递给他妹妹,“你自己看看吧,你看看什么地方下流,我真不愿意用这个词——他应该是这么说的吧,是吗?——你找出来吧,先指给我看看,我也很想知道,我哪里有不妥之处。”
“我不知道,他是这么说的,我相信他的人品,他应该不会说错的,他绝不会骗人或者是刻意诬陷你的,”玛丽安回答道,连一眼都不屑于看,就一手推开马丁递过来的稿子,脸上不但没有笑容,反而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还是对她的亲哥哥呢,“他还说,你一定得把这破玩艺儿撕了才行,绝对不能再让任何人看到了。赫尔曼说,他绝对不能容忍人家拿他的妻子来写这种东西,还想叫大家都看到,即便是我的亲哥哥也不应该这么做。他说,这可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他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他可不愿意在大家面前丢人啊。”
“他真的这么说!真是的,这个木头人。那,玛丽安,现在你可给我听好了,这简直是在瞎胡闹呢,赫尔曼他简直不可理喻。”马丁开口说道,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大对劲,毕竟玛丽安是他的亲妹妹啊,忽然之间他又改变了原来的主张。
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玛丽安,她本来是个快乐的姑娘,现在却一副极伤心的模样。马丁心里终于明白了这一件事,不管是想要说服她丈夫,还是想要说服只服从她丈夫的她本人,这一切的努力都不会有结果的,只能是枉费心机。因为他们的道德观念就是那样的奇怪,而且这种奇怪的道德观念已经在他们的心中根深蒂固了,不用说现在马丁的几句话无法改变他们,恐怕这一辈子,他们的思想就这样成型了。“算了吧。”马丁这样想。尽管这件事情是如此的愚蠢可笑,这样的荒唐无稽,他还是决定顺着她的主意算了,总不能因为自己拆散一对情人吧。
“好吧。”他说,收回手中的稿子,当着她的面,毫不犹豫地把那复写本三下五除二地撕成了五六半,并且顺手将碎片扔进了墙角的废纸篓里。“这样你们总该满意了吧,回去告诉他我已经做了这件事情,相信他不会误会你的,错误我纠正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