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4)
立即,他想到当时用打字机打印的那篇诗作的原稿,现在应该正放在纽约一家杂志社的办公室里,那些编辑可能会很欣赏它。一想到这个,他就感到很得意,丝毫不为撕掉一份复写稿而遗憾,那诗还在他脑子里装着呢。玛丽安和她可怜的情人是绝不会知道这一切的。而且,如果这首风趣又丝毫无伤大雅的诗真的被编辑看中了,有一天被刊登出来的话,那对于他本人,这夫妻俩,以及这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应该带来损害的。相反,读者们可能会读到一首美妙的诗,而他,也许能得到点微薄的稿酬,对他的生活反倒是有些好处的。
玛丽安仍然是没有表情地看着马丁做完这件事情,然后,她走过去,将手伸进废纸篓,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又缩了回来。
“可——可以吗?”她试探地,带着一种恳求的口气问道。
他点了点头,体谅地看着她,心中也明白了她的难处,她也是不得已呀。马丁看着她,看着她细心地从废纸篓里——幸好它原本是空着的——一片片地捡起被他撕成碎片的稿子来,叠整齐了,塞进上衣的口袋里——这是拿给赫尔曼的,她完成了这次前来的使命。这是证明,恐怕没有证据,那个有些像德国人的小伙子是决计不会相信的。玛丽安的行为不禁使马丁想起了丽茜?康诺莱,尽管丽茜是个他只见过两次面的工人阶级的姑娘,但玛丽安与她比起来,却没有那么多热情,也更加缺乏丽茜那种绚丽飞扬,更能带动人的生命力。不过这两个姑娘,她们这一对可爱的人儿,在穿着打扮和仪态举止方面简直毫无二致,思想中的道德观念也似乎是一样派生出来,两个人的行为好多方面也是同样的,真是奇迹般的相似啊。
于是他由此展开了一段广阔的奇思幻想,想象到这两个姑娘中的任何一个出现在摩斯家那个喧闹的客厅的情景。她们也应该穿得像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一样,带着她们与那些人一致的道德观,穿梭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品尝着美酒佳肴,一样与那些人聊天,谈论一些奇怪的问题……
想到这里,马丁心里不禁平静下来,觉得这种情景还是挺有幽默感的,工人阶级的姑娘和那些贵族阶级的小姐太太们居然有着相同的内在东西,心里这么想着,脸上绽出了一丝的笑容。可是这一丝快意没在他心中保持多长的时间,很快就消逝了,他思想中涌上了强烈的孤独感,觉得自己好像是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中,但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同类。奇怪的是,孤独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空虚,他觉得只是没有同伴而已。转眼,他又回到了现实,他认识到一个事实,他这个妹妹和摩斯家的客厅已经都从他生命中退去了,这两件事物是他前面的生命旅程中重要的两个里程碑。可现在,他已经把他们都抛在脑后,他应该忘掉那些他根本不赞成的道德观念和那些与他不同途的人。过去的就都该让他过去吧。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身边,看到了几本书,他用亲切的目光凝视着这几本书,眼中充满了温情。他把书看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如今,抛去其它,他可只剩下这些伙伴了,书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重心,成为他生活的全部了。
“马丁,你就整天呆在家里,为什么不出去找份工作呢?”玛丽安收拾好那堆碎纸,站起身来问道。
“嗨!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马丁从自己的梦想中被拖回了现实,猛地吃了一惊,被妹妹的问话吓了一跳,赶紧问了一句,想确定他是不是听错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工作?”玛丽安把她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问我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他禁不住咧嘴一笑,可这次的笑容却很不自然,嘴角很牵强地向两边扯动了一下而已,“这都是你那位赫尔曼先生跟你灌输的一套吧,你可不会这样想你的哥哥!他可是把你的亲情全都抹去了呀。”
她很惶恐地摇了摇头,好像心中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
“算了吧,你根本用不着跟我撒谎了,”马丁厉声说道,“你是我的亲妹妹,我跟你这么多年的兄妹,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从来就不会说出这一番话。”
玛丽安听马丁这样说了,只好点了点头,肯定他说的没错。
“好了,你回去告诉那个赫尔曼,叫他别再多管闲事了,他只是一个小车行的老板,还没有权利来管我写什么作品的事;跟他说,如果我以后要是再把跟他有交情的姑娘写进我的诗里,那他可以管,可以再叫我把它毁掉,要是我乐意,也确实触及到他的名声、利益了,我可能会那么做。可是除此以外,让他什么都不要多嘴,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事?就算他以后是我妹夫,也轮不到他来管我,让他好自为之吧。明白吗?
“而且你觉得我当不了作家,啊,这么说你认为我没有当作家的天份,嗯?”马丁接着说道,“你们内心里终究还是认为我是个成不了器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做着作家的美梦,而应该放弃自己毕生的梦想和前面一切的奋斗和努力,而带着遗憾改造自己的人生和道德观,去投入到那些为世人认同的平凡的工作中去。你这么说,其实根本瞧不起我这个亲哥哥——你认为我堕落了,不是吗?你认为我不思进取了,不是吗?我这个不思进取的哥哥,我这个堕落的哥哥,叫咱们一家人都感到丢人了,不是吗?更是让你在那个赫尔曼面前感到低人一等了,不是吗?所以你也拿他这一套无聊的论调来批判你哥哥!”
“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应该出去找份工作做,这也许更好一些,起码会使你有份固定的收入,应该能使你的生活有一定的改善吧,再怎么说工作最少也不会让你像现在一样三天两头跑当铺,过了上顿没下顿吧,工作真的是更好点,”这次玛丽安说得很坚决,不像前面那般犹豫,马丁看得出来,尽管她的情人对她有很大的影响,但这番话却的的确确是她的真心话。玛丽安看了一眼马丁的神情,也怕她真的惹怒了自己的哥哥,发现马丁没有过激的反应,她的胆子稍稍大了一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赫尔曼说——”
“又是那个该死的的赫尔曼!”他忍不住脱口骂道,但老天爷知道,他可是没有丝毫恶意的。马丁接着说,这次的口气缓和多了,“我不管他说些什么,让他该死的话都见鬼去吧。我惟一想知道的是,你们俩倒底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别忘了通知我,如果你们愿意,我还是想去参加自己妹妹的婚礼。还有,你去问问你的赫尔曼吧,问他愿不愿意屈尊一下,让你收下我的结婚礼物呢?”
等玛丽安走后,马丁思量着这事儿,想到他妹妹和她的固执的未婚夫,想到他自己所属的这个阶层的所有人们,想到了露丝所归属的那个阶层的所有成员,人们都遵照着狭隘渺小的准则来安排各自那狭隘渺小的生活——都不过是一群动物,高级动物,只是聚居在一起,根据彼此完全不同的看法照瓢画葫芦一般地过着彼此的生活。人们囿于那些幼稚的准则,只能按照固定的路径生活,而不能做一个有个性的人,一个真正的人,过真正的生活——想着想着,有那么一两次,想到几个人们生活的场景,不禁苦笑了一下。
他在自己构造的幻想世界中,将那些人的幽灵召到跟前,整齐地排成一列列的:伯纳德?希金波森跟勃特勒先生臂挽着臂;赫尔曼?冯?施米特和查尔斯?哈普古德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他将他们一个个,一对对地作了番鉴定,然后就将他们打发走了——他们只是抽出来的典型而已。这番鉴定是以他在书本上学到的那些道德和才智的标准为衡量依据而得到的。看了鉴定的结果,马丁问自己: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了不起的男男女女,现在他们都身在何处呢?他不止一次地这么问自己,得到的答案都只是枉然,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个问题。
那些漫不经心的、粗俗且愚笨的幻影,都感受到了他在幻觉里的召唤,而都挤到了这间斗室里来,在空气中飘动、徘徊着。马丁的视线在这些人影中搜寻,一遍又一遍,企图找出来一个他理想中的人物,可是结果又一次让马丁泄气了,他在他们中间找不出一个伟大而又出色的人,甚至连一丝伟大或出色的痕迹都找不到,他只能看见一堆低微的、毫无价值的灵魂在他幻觉里飞,遮盖了他寻找智士仁人的视线。马丁打心眼儿里厌恶他们,就好像同森西一定会厌恶她那群肮脏又懒惰的猪是一样的。试想,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是根本不屑于同一班庸俗的市民心灵的人打交道的。马丁终于把他们给赶走了,赶得一个不剩,等到他把他们全打发走了,以为屋里就只还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却又有另外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空气中,这人不请自来地进到了屋子里头。
马丁注视着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人戴着硬边的帽子,穿着一件古式的老上衣,方下摆,还带着双排扣,一边走还一边大模大样地晃动着不算宽阔的肩膀。马丁终于认出来了,这正是从前的他,一个年轻的他,却是一个年轻的无赖。
“小伙子呀,你跟大伙儿终究还是一路货色呀!”马丁看着自己过去的灵魂,对自己嘲弄地说,“你的所谓正确道德观,你从那些书中所获取的知识,跟他们的其实还是一模一样!你也根本不会独立地去思考些什么,也不会独立地去进行你想进行的事。你的观念,你头脑里的思想,就跟你的衣服一样,都是现成的;你的行动取决于大家的意见,你只是你那一伙人的头目,因为他们拥戴你,把你当条好汉。你统治着这伙人,并不是因为你喜欢这样——你自己明白其实你讨厌这么做——而是因为大家怂恿你这么干,你打败了盘儿脸,因为你不肯认输。你之所以不肯认输,一半儿因为你是头困在深渊无法自拔的野兽,一半儿是因为你相信那些你身边每个人都相信的事,你觉得这是真理:一个人在伤害、摧残别人肉体时表现得愈凶狠、愈残暴,他就越富有男子汉气概。
“嗬,你这个兔崽子,你竟然敢抢走人家的心上人,但这个行为的缘由并不是因为你喜欢她们,而是因为你周围的人们,那些可以用言论左右你的道德观念的人。他们的思想肮脏,他们骨子里都有一种狂野的种马和公海豹的本能。哦,对了,现在已经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对你那些过去极荒唐的行为持什么看法,作何解释?”
好像是回答这个问题似的,这幅幻景眨眼间换了个模样,硬边的帽子和方下摆的上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显稳重一些的衣着,更符合他现在的年龄;脸上的狠相也消失了,线条变得柔和了许多;眼里的凶光也没了,反而散发出智慧的光芒;这张脸经过磨炼,变得优雅了。他的内心跟美与知识打上了交道,因而脸上也显得容光焕发。
这张幻影中的脸跟现在的他多么相像啊,他打量着幻影中的自己,同时,也注意到了那盏依旧亮着的读书用的台灯和正在灯光照耀下的那本书。
马丁把书拿起来,眼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感情。他看了看书名,原来是《美学》,顿时,他的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跟着,他起身,走近幻影中的形象,很快,他和这幽灵合为一体了,他又恢复现在状况下完整的自我,然后马丁坐了下来,调了一下台灯,自顾自地把这本《美学》接着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