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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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2)

第三十章 (2)

她没有等多久。因为马丁自己也有一个问题要问她,他想弄清楚她对他到底有多少信心。结果不到一星期,双方的问题都得到了回答,马丁把《太阳的耻辱》念给她听,促成了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当一名记者呢?”马丁念完后,她问道,“你那么爱写作,我保证,你肯定会成功的,你会在新闻界成名。伟大的特派通迅员多着呢,他们薪水极其丰厚,他们的活动范围遍及整个世界。他们被派往各地,甚至到非洲的腹地,像史坦莱那样,或者访问教皇,或者去探访神秘的西藏,这些工作,是多么有趣啊!”

“如此说来,你不喜欢我的这篇文章?”他反问道,“你认为我在新闻界会有所指望而在文学界一点指望都没有吗?”

“不,不是,我确实喜欢这篇文章,它读起来很不错。但是恐怕你的读者不会懂吧,至少我可不懂。它听起来很美,但是我弄不懂。你的那套科学术语太让我糊涂。你知道,亲爱的你是个极端派,你自以为很明白的事,我们大家都搞不懂。”

“我想也许是那些哲学术语让你搞不懂了吧。”

他心里热辣辣的,因为他刚念过表达他最成熟思想的作品,然而她的意见却让他目瞪口呆。

“不管它写得多么糟糕,”他坚持说,“难道你就没有看出什么吗?——我指的是,在文章的思想方面!”

她摇了摇头。

“看不出,它跟我读过的那些作品大不相同。我读过柏特林克的作品,理解他……”

“他的神秘主义,你理解吗?”马丁脱口而出。

“对,但是你的这篇据说是攻击他的文章,我就不理解了。当然,如果把独创性当作主要方面来看的话……”

他不耐烦地打了一个手势,使她顿住了,可是他自己却并不开口。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她讲话了,并且已经讲了好一会儿了。

“毕竟,你一直把写作当作玩儿的事情看待,”她说,“确实你也玩得够长了。现在到了认真生活的时候了——这是我们俩的生活呀,直到如今,你还只顾自己的生活,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

“你想让我去上班?”他问道。

“是的。爸爸已经提议过了……”

“这我全懂,”他插嘴道,“但我想知道你是否对我已经失去了信心。”

她默默地握住他的手,眼睛迷迷蒙蒙的。

“亲爱的,对你写作已失去了信心。”她低头承认了。

“我写的东西你已经看了不少了,”他继续粗暴地说,“你认为怎么样?真的是毫无希望吗?同其他人相比怎么样?”

“可是别人能卖掉,而你却不能。”她壮着胆子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我真的不该搞文学这一行吗?”

“好吧,我回答你。”她硬着头皮说,“我认为你天生不是写作的料儿。原谅我,亲爱的。你逼着我说出它;而且你知道的,对于文学我了解得比你多。”

“没错,你是文学学士嘛,”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理应了解。

“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两个人经过一阵痛苦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说,“我明白我自己有多大能耐,这一点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知道我能成功。我决不会给压下去。我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非得在诗歌、小说和散文里表达出来不可。然而,我可不想要求你对这一点有信心。我不想要求你对我有信心,或者对我的作品。我想要求你的是:爱我,对爱情有信心。

“一年前我请求你给我两年的时间。现在一年已经过去了,还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但我确实相信,可以用我的名誉和心灵来担保,这一年内,我会成功的。我记得好久以前你说过我要想当作家必须先当学徒。啊,我现在已经学成了。我把这段学徒期拼命缩短、利用,因为有你在那终点处等着我,我从来没有动摇过。你知道吗,现在我已不知道什么叫‘安睡’了,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以前,我明白什么叫‘睡个够’,什么叫‘从梦乡中自然而然地醒来’,现在,我总是让闹钟叫醒我。如果我早一点儿入睡或迟一点儿入睡,我就会把闹钟相应地拨动;在我要不省人事之前,最末了的两件事就是拨闹钟和熄灯。

“当我感到困倦的时候,我就换一本轻松一点儿的书看。等到打起瞌睡时,我就用手指节捶自己的脑门,以驱走睡虫。在一本书上我读过一篇怕睡觉的人的故事。那是吉卜林写的书。这人准备了一个马刺,只要一打盹,他就将赤裸的身子压在满是铁齿的马刺上。噢,我也这样做了。我看看表,打定主意不到午夜一两点钟,甚至三点钟,决不拿掉马刺。因此这马刺一直使我惊醒着,直到那预定的时刻。这马刺陪我度过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变得不顾死活了,睡上五个半小时已觉得太过分了。现在我只睡四个小时。我想睡得要命。有时,由于睡眠太少,我会觉得头昏眼花,那时,给人以安息和沉睡的死,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诱惑,那时,朗费罗的几行诗总会在我脑海里萦绕:

静静大海深千寻,

海中万物睡沉沉;

一步一跳万事消,

水泡一个此生了。

“当然,这纯属一派胡言。由于神经高度紧张,大脑过于疲劳才会产生此念,但问题在于:我这么干是为什么呢?那是为了你。为了缩短我的学徒期,为了加速成功的光临。现在我的学徒期已满,我明白自己已能做些什么。我敢发誓,我在一个月里所学的东西,比一般大学里一年学的东西还要多,告诉你,我敢保证没错。可是,如果我不是拼命想让你明白,我是不会直说的。这不是夸海口,我是拿看过的书来衡量结果的。今天,你的弟弟们跟我比起来,单拿我在他们睡觉时从书本上榨取到的知识而言,简直就是一窍不通的野人了。从前,我一心想成名。而现在,名声对我来说已不那么重要了。我所想要的就是你,我需要你,胜过吃的、穿的和名声。我有一个梦想,把脑袋搁在你的胸脯上,睡上一个世纪的光景,这个梦想会成真的。”

他的力量一阵阵浪潮般冲击着她;他的意志愈是拼命地跟她对抗,她就会愈强烈地感觉到对方的吸引力。过去一向从他身子里流向她的那股力量,如今充斥在他那热情奔放的声音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以及他身体里涌动着的精力和智慧里了。这一刹那,她一下子意识到了她的信心起了一道裂缝——通过这道裂缝,她看清了真正的马丁?伊登,出色非凡而又无懈可击,正像驯兽人有时不免怀疑自己的能耐一样,这会儿她似乎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力量,生怕驯服不了这个人的野性。

“而且还有一件事,”他连珠炮地说下去,“你爱着我。可是你为什么爱我?正是我心里的一股力量,强迫我去写作,而这也正是你爱上我的原因。你爱我,是因为我与你认识和可能爱上的人都不同。我天生不是做文书和会计的料,也不能斤斤计较谈一些琐碎的生意,更不配在法庭上跟人辩论。叫我去做这些事情,叫我像那批人一样,做他们那样的工作,呼吸他们呼吸的空气,形成他们已经形成了的观点,那你就是毁了这一点的不同,毁了我,毁了你所心爱的东西。我的写作渴望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我仅仅是草包一个,那我也就不会渴望写作了,你也就不会渴望嫁给我了吧?”

“但是你忘了一点,”她打断他,灵敏的头脑里想出一个可做类比的事例,“曾经有过一些古怪的发明家,以全家挨饿为代价去寻找什么异想天开的,像什么‘永动机’之类的玩艺。毫无疑问,他们的妻子是爱他们的,跟他们一起受苦,为他们受苦,并不是因为她们对‘永动机’着迷而爱他们,而是因为尽管他们对‘永动机’着迷,他们的妻子仍然爱他们。”

“是的,”他回答道,“但是还有一些发明家,他们并不古怪,一边饿着肚子,一边拼命想发明一些实用的东西;有时,他们成功了,这是有据可考的。而且,我并不是在寻求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是说过‘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想做以前有人做到过的事情——写作,并且靠写作生活。”

她沉默了,他继续讲了下去。

“难道对你来说,我的目标是一个像‘永动机’一样异想天开的玩艺儿吗?”他责问道。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像做母亲的可怜她的孩子受委屈一样。确实,在那一刹那,对于她来说,他确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这个着迷的人,竟然妄想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即将结束谈话的时候,她又一次警告他说,她父母都反对他。

“可你不是爱着我吗?”他问道。

“我爱你!我爱你!”她大喊道。

“我爱的也是你,不是他们,他们怎么做我都不会难受。”他用洋洋得意的口气说,“因为我对你的爱充满了信心,我不怕他们跟我做对。世间凡事都可能会出错,但惟有爱永远是对的。爱不可能出错,除非爱情本身是个弱者,半路上发起晕来,绊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