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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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1)

第三十一章 (1)

马丁在百老汇路上偶然碰到了他姐姐葛特露——事实证明,这次巧遇对马丁来说极其幸运,却又叫他窘迫不堪。她在街角等电车,先看见了他,注意到了他脸上那急切、饥饿的表情,还有眼睛里那绝望、焦急的神色。的确,他是又绝望又焦急。他刚找那当铺老板谈过,打算以他那辆自行车作抵押,再跟他多当点儿钱,结果没有成功。泥泞的秋天到了,马丁早就把自行车给当了,留下了那套黑衣服。

“你不是还有那套黑衣服吗,”当铺老板对他的每笔财产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样回答他,“你别再对我说什么你把它已经当给那个犹太人李普加的话啦。因为,如果你这样的话——”

那人一脸威胁的神气,马丁赶忙嚷道:

“不,不,还在我那儿呢。可是我有正经事要穿它呢。”

“好吧,”这个重利盘剥的口气缓和下来。“可是我也有正事呢,我得拿了这套衣服才能再给你钱。你以为我干这行不是为了挣碗饭吃啊?”

“可是那辆车子值四十块钱哪,又没有什么毛病,”马丁据理力争,“你只让我当了七块钱。还不是七块钱,是六块两毛五,你把利息先给扣掉了。”

“你想再要钱,就把衣服拿来好啦。”对方这样答复着。马丁只得走出那间不通风的斗室,心里绝望得很,这情绪不由反映在脸上,引起他姐姐的怜悯。

他们刚一碰面,电报大街上的电车就开过来了,停了站,装上一批下午出来买东西的人们。他握住希金波森太太的胳膊扶她上了车。他觉得他的扶法不对,分明是不想跟她一起上车,她在车踏板上转过身来,低头望着他,他那张憔悴的脸,又叫她心里隐隐作痛。

“你怎么不上来?”她问道。

眨眼的工夫,她就从车上走下来,站在了他身旁。

“我想走回去——锻炼锻炼,你知道。”他解释道。

“那我陪你走几段马路吧。”她说,“说不定对我有好处,这些日子来,我手脚可真有点儿不麻利呢。”

马丁看着她,但见她浑身上下穿得邋邋遢遢,肥肉过多,肩膀下垂,疲惫的脸上尽是松垂的皱纹,步子笨重得毫无弹性——简直像是在滑稽地丑化一个自在、愉悦的人的走路样子——就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你还是在这儿止步吧。”他说,尽管她已经在第一街角处停了一下,“乘趟车走吧,我们该分手了。”

“我的天!我还真是浑身上下已经累得不行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可是你穿着这双鞋,我可以跟你走得一样快。你的鞋底太薄了,不等你走到北奥克兰,它们就会断裂的。”

“我家里还有一双好的呢。”对方回答。

“明天晚上过来吃晚饭吧,”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邀请,“希金波森先生不会在家的,他有事要去圣莱安德罗。”

马丁摇摇头。可是一想到晚饭,他就不能自已,眼睛里刷地一下子露出了饿狼一般的神色。

“你一分钱也没有了吧,马特,所以你才要走路回家,还说锻炼锻炼!”她本想轻蔑地哼上一声,可是不成,只发出了一声鼻音,“我来找找看。”

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阵儿,掏出一个五块钱的金币,塞到他手里,“我想,我是忘了你上一次的生日了,马特。”她含糊其辞地说,显然自知这理由是毫无道理的,压根儿站不住脚跟的。

马丁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了这个金币,可同时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接受这笔小小的馈赠,一时举棋不定,思想斗争很激烈。

这枚小小的金币对他意味着食物、生命、体力和脑力,继续写作的力量,还有——谁能说得准呢?——也许可以写出点东西,换来好多好多金币,他眼前立即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他刚写完的两篇论文的原稿来,熠熠发光。他看到它们就放在桌子下面,搁在那堆他买不起邮票来贴上再寄出去的退稿的顶上。他看到那题目,是他刚刚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神秘的祭司长》和《美元发祥地》。他还没将它们投到什么地方去过呢,这两篇论文,写得跟他在这方面的任何一篇文章一样都不错。他只消有邮票就好啦!于是,他心中涌起对最后成功的信心,这是饥饿的有力同盟者。因此,他迅速将金币塞进口袋里。

“我会还你的,葛特露,比这多一百倍。”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地说,喉头抽噎地发痛,眼眶顿时起一层水雾。

“听着!”他突然充满自信地说道,“不出一年,我就会把整整一百个这样的黄澄澄的玩意儿放在你手里。我并不企求你能相信我,你只要等着看就行了。”

她还是不能相信他的话,这怀疑弄得她很不安,可是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法子来,只得说:

“我知道你在挨饿,马特,你浑身上下都显示了你在挨饿。随便什么时候来吃饭好啦。只要希金波森先生不在家,我就打发孩子来叫你。还有,马特——”

他等着她说下去,尽管心里明白她要说些什么,她的思想对他来说简直一目了然。“难道你不认为现在应该找份工作吗?”

“你觉得我不会有出头之日吗?”他反问葛特露。

她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相信我,葛特露,除了我自己。”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反抗情绪,“我已经写了些好作品,写了不少,迟早我会把它们都卖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它们是些好作品呢?”

“因为——”他迟疑起来,因为他看到整片辽阔的文学和文学史的园地在他脑海里晃动。这使他明白,想把他自己之所以充满信心的理由告诉她,是毫无用处的。“嗯,因为它们比那些百分之九十九的登在杂志上的东西都要好,我确信。”

“我真希望你肯听听别人的忠告,”她说话的口气变得温和了,可是想法并没有动摇,满以为自己正确地诊断出了他身上的症结所在,“我真希望你能听听人家的忠告,”她又重复了一遍,“明天晚上一定来吃饭呀。”

马丁把她扶上车,赶紧去了邮局,用那五块钱里的三块钱买了邮票。然后,当天晚上,去摩斯家的路上,他走进邮局,将许许多多厚厚的长信都过了磅,把邮票都贴上了,只剩下三个两分的邮票。

对马丁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晚上,因为晚饭后,他结识了拉斯?布利塞顿。这人怎么到那儿去的,他是谁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哪位熟人带他去的,马丁并不知晓。他也没什么好奇心,去向露丝打听他的底细。一句话,布利塞顿给马丁的印象是萎靡不振、痴呆愚蠢,因此马丁并没把他放在心上。一个钟头过后,他又看出布利塞顿还是个老粗,因为他蹑手蹑脚地从一间屋子溜到另一间屋子,紧盯着墙上的油画看,要么,就随手从桌上或书架上抽出一本本书或杂志,凑近了脸来看。尽管还是个生客,他后来竟当着众人的面,旁若无人地蜷坐在一把宽大的莫里斯安乐椅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镇静自如地看了起来。他一边看书,一边出了神似地用指头轻柔地理弄着头发。当晚马丁没有再留意过他,除过有一回看见他在和几个年轻的女人们打趣,显然很成功的样子。

说来也巧,马丁走的时候,在院子里赶上布利塞顿,这时布利塞顿已经走了一半路,快到街上了。

“嗨,是你吗?”马丁轻快地打了声招呼,预备走上前,

对方很不礼貌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然而还是转过身来与他并肩走。马丁不想再开口说话,于是走了好几段路,两人都还是保持着沉默。

“自命不凡的老笨蛋!”

这一声叫嚷来得突兀,说得刻毒,把马丁吓了一大跳。他感到很好笑,同时对对方生出一股愈来愈强的厌恶感来。

“你上那种地方干什么去呢?”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后,布利塞顿又出其不意地问这么一句。

“你呢?”马丁反问,

“乖乖!我可真不知道,”对方回答,“起码我这样轻举妄动还是头一回。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我好歹总得把它们打发掉才是呀。走,一块儿喝杯酒去。”

“好吧。”马丁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