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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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2)

第三十一章 (2)

转眼工夫,他就为难起来,自己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回到家里,上床以前,他还可以写几个钟头的卖钱作品。上床后,还有本韦斯曼的著作得看,更不用说赫伯特?斯宾塞的《自传》,在他看来,这部自传和任何惊险小说一样,富于传奇色彩。他想,干嘛要浪费时间来陪这个并不喜欢的人呢?可是,打动他的实在并非这个人,也不是什么酒,而是喝酒场合——雪亮的灯光,一面面大镜子,一排排叫人眼花缭乱的酒杯,一张张热乎乎、红通通的脸庞,响亮而嘈杂的人声。是啦,最重要的还是人声,乐观的人,带着成功者的气派出手大方地花钱买酒喝的人的声音。他感到寂寞,这就是症结所在;因此对方一开口邀请,他就一口答应,就像一条鲣鱼,一只咬住钓子上的钓饵不放。自从在雪利温泉旅馆跟乔一起喝酒以来,除了跟那个葡萄牙食品商喝过一回以外,马丁还没有进酒吧喝过一次酒呢。精神上的疲劳跟肉体的疲劳不一样,不会引起喝酒的欲望,因此他没感到喝酒的必要,可是现在他却渴望喝酒。或者不如说,渴望感受一下,人们卖酒、喝酒的这种氛围。岩洞店就是这样一种地方,在这儿,布利塞顿和他安坐在很宽大的皮椅子里,啜着威士忌苏打,暂时忘了烦恼。

他们交谈着,谈到很多事,布利塞顿和马丁不时地轮流叫威士忌苏打。马丁自己酒量极好,现在看到对方竟也是海量,不禁大为惊异。他还常常停住了不喝,惊异地听对方说话。没过多久,他就推知对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并且断定,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有智慧的人。然而他又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考德威尔教授所缺乏的东西——这就是热情、敏锐的眼光和洞察力、横溢的才华。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机器上的冲模,冲出一个个词来,既尖锐又刺人;要不,这两片薄嘴唇噘起来,发出委婉动听的声音,说出些轻柔温软的话语和光华夺目的优美词句,吐露着不可思议的生命之谜;还不止如此,这些语句银铃般清越、星空般皎洁,概括了科学的结论,然而还不止这样——还有诗人的言辞和先验的真理,那是叫人难以理解而且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然而还是可以在一般语言那微妙而简直无法捉摸的弦外之音表达出来。他靠着奇妙的眼力,直穿透经验的最辽远的边界,看到那些无法用语言来加以叙述的地方。可是,他凭着某种绝妙的、不可思议的言辞,把未知意义赋予已知的字眼儿,从而使那些不可能传送给一般人的信息传给马丁,令他亢奋不已。

马丁忘了最初对他的恶感。书本能给人的最大好处,全都在这里了。这是一个聪明的、真正的有生命力的人,是他可以敬仰的人。“我对你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马丁连连自语道。

“你研究过生物学。”他出声说道,口气意味深长。

叫他感到吃惊的是,布塞利顿竟摇了摇头。

“可是你讲的那些道理,只有生物学才能证明,”马丁一口咬定地说,可是对方以干瞪眼回敬了他。“你的论断和你一定看过的那些书的论点是一致的。”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对方回答说,“我这点儿肤浅的知识竟能叫我走个捷径,就找到了真理,可真叫我安心。就我自己而言,我从来就不想费心去弄明白自己是否对错,反正弄明白了也没什么用。人永远都无法了解最基本的真理。”

“你是斯宾塞的信徒!”马丁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还只是在年少的时候看过他写的东西,那时也就只读过他的《教育学》。”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毫不费力地得到知识,那该多好啊。”半个钟头后,马丁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他刚刚把布利塞顿头脑里的知识仔细分析了一下,“你是个十足的武断论者,这正是你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你全凭着武断,就讲出科学家就近发现的事实,那可是他们运用归纳推理的方法才能加以确立的。你草率地给事物下定语,可是一语中的,你确实大大地抄了近路,你用光的速度,靠着某种超理性的方法,摸索前进,找到了真理。”

“是啊,这也正是从前叫约瑟夫神甫和德登修士想不通的地方,”布利塞顿答道,“哦,不,”他接着说道,“我可什么也算不上。命运捉弄我,把我送进一家天主教大学读书。你的知识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马丁一面和布利塞顿说话,一面忙着打量他,从他那长条、瘦削的颇有贵族气质的脸庞和松垂的肩膀,望到搭到在身旁椅子上的大衣,大衣口袋里塞满了书,鼓鼓囊囊的,耷拉了下来。布利塞顿的脸和那双又长又细的手都给晒黑了——也太黑了点,马丁一边心想。这叫马丁有些因惑不解了,布利塞顿显然并不是过惯户外生活的人,那他怎么会被阳光晒成这个样子呢?马丁心想,这棕黑的脸色颇具意味,也许和什么疾病有关,一边又打量起对方的脸来,这张脸脸盘很窄,颧骨很高,双颊深陷,还长着一个雅致、漂亮的鹰钩鼻子,马丁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鼻子,至于眼睛的大小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它们生得不大也不小,颜色呢,是一种说不出什么名堂的棕色;可是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烈火,或者,说得准确些,蕴藏着一种有双重意味的表情,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双重意味又是相互矛盾着的。这表情里带着挑战的、不屈不挠的、甚至过分严厉的神色,同时却又招人怜爱。马丁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就怜悯起他来了,可是很快他就弄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

“唉,我是个痨病鬼,”隔了一会儿,布利塞顿说他刚从亚利桑那过来,“我在那儿呆了两年,那儿的气候不错。”

“待在这种气候里,你难道不怕旧病复发吗?”

“怕发病?”

这一句重复马丁的话,讲得并不特别着重。可是马丁从这张苦行僧般的脸上白看出,他是什么也不怕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就像老鹰的眼睛,马丁注意到他那鹰钩鼻子和张大的鼻孔是那么桀骜不驯,果断好强而盛气凌人。他看得不禁心中啧啧赞叹,浑身血液翻腾。他高声引诵道:

“在命运的当头痛击下,

我头破血流,却仍不低头。”

“你喜欢亨莱,”布利塞顿说,他的表情立时变得和蔼可亲,温柔敦厚了,“当然啦,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啊,亨莱!一个真正的勇士。在当代写诗的人中——在杂志上写诗的人当中,他可是高人一筹的——简直就像一个角斗士,矗立在一群太监之间。”

“你讨厌那些杂志?”马丁轻声略带责备地问。

“难道你喜欢不成?”对方厉声叫道,口气很粗暴,倒把马丁吓了一跳。

“我,我为杂志写,或者干脆说,我只是想为杂志写些东西罢了。”马丁支支吾吾地说道,脸红了起来。

“这样更好,”对方回答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你想写,可是没有人要。正是因为你失败了,我才尊敬、佩服你。我了解你所写的那些东西,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的作品里有那么点儿东西,使杂志社拒之门外,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内容,可是杂志社并不需要这种货。他们要的是废话连篇、乱七八糟的东西,天知道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玩意儿,但就不是从你这儿得到的。”

“我还不屑写这种卖钱作品呢!”马丁抗辩道。

“恰恰相反——”布利塞顿住了口,用不客气的眼光把马丁浑身上下的穷相打量了一遍,从那条相当旧的领带和毛边的领口一直望到磨得发亮的上衣袖子,再望到只有一丁点儿磨损的袖口,最后眼光停在了马丁那凹陷的腮帮上,“恰恰相反,这种卖钱作品的地位在你的作品之上,远在其上,叫你望尘莫及。喂,朋友,我只要开口请你吃东西,就能叫你恼怒,你信吗?”

马丁不由自主地感到脸上发烧,满面通红。布利塞顿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

“只有填饱了肚子的人,听到这种话,才不会恼火。”他说。

“你真是个魔鬼。”马丁恼怒地叫道。

“反正我又没有开口请你。”

“谅你也不敢。”

“哦,这倒不见得吧,我现在就请你去吃点儿东西吧。”

布利塞顿说着,从椅子里半欠起身子来,好像打算马上动身到饭馆里去似的。

马丁握紧了拳头,太阳穴里的血管在擂鼓似地咚咚直跳。

“巴斯哥!他一口就能吞下活蛇,一口就能吞下!”布利塞顿学着帮当地一个著名蛇人招徕观众的人的口气,叫着说。

“我的确可以把你活活地一口吞下去。”马丁说着,也用不客气的眼光向对方那受到疾病摧残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一通。

“只怕这样做还不值得哪。”

“正想反,这事不值得这么小题大做,”想到此,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畅快淋漓,“老实说,布利塞顿,你拿我开了个玩笑,我饿着肚子,你看出了这一点,可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你知道,我总爱嘲笑一般人的那种因循守旧、渺小狭隘的道德观念,可是如今你飘落到我跟前来说了一句尖锐而中肯的话,我却一下子就被这同样渺小狭隘的道德观念给俘虏了。”

“你刚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布利塞顿一口咬定。

“刚才确实如此。你知道,这是自幼就形成的偏见。我起初学到的就是这一套道德观念,后来学到的东西,就都被它们庸俗化了。这套观念是我特有的不可告人的隐秘。”

“如今你可将它们示诸于人啦?”

“那当然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来付帐吧。”马丁边答应,边掏出那两块钱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零钱,用来对付刚才喝的那两杯威士忌苏打,可是布利塞顿厉声一喝,马丁看到那侍者忙吓得把那些零钱放在了桌子上。

马丁做了个怪相,把钱收了起来。这当儿他感到布利塞顿的手亲切地按在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