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
他们巧妙地把惊恐掩盖起来，继续滔滔不绝地对他赞美。这时，福特先生又开始讲第一次拜读他另一篇文章《嘹亮的钟声》时的情景。而那位恩慈先生也极想把他侄女赞赏《嘹亮的钟声》的话再重复一遍，他的侄女是阿拉丰达的一名中学教师。
“我不是跟你们直说了我的来意吗，”马丁不能再听下去了，终于开口说道，“我今天来，是想拿我的稿费，就是那篇你们全都喜欢的小说，只有五块钱，我记得，你们曾答应我，小说一刊出就付费给我，没错吧。”
福特先生那本来表情丰富的脸立刻又现出一副欣然默许的神气，他的手向口袋伸去，将进未进之时，却突然向恩慈先生转过身去，说他今天早上出来太匆忙，把钱忘在家了。这一手，恩慈先生没有料到，心里很不痛快，但他下意识地抖动一下胳膊，好像是要伸手去护他的裤袋似的。这一切全被马丁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这口袋里一定有钱。
“真的很抱歉，伊登先生，”恩慈先生忧心忡忡地说，“不是我不想付，可一个钟头前，我把钱都付给那个印刷商了，他把我手上的零钱都拿走了。我太粗心了，没料到您会来敝社，而搞得手头这么紧张；其实他那笔帐还没有真正到期，可印刷商有些困难，请求我帮他一下，很出人意料，但我还是把钱预支给他了。”
再看看怀特先生，面对两个人充满期望的眼神，这位先生只是笑了笑，耸了耸肩，表示他实在是问心无愧。本来他到《横贯大陆月刊》的目的是学习写刊物上的文学作品，可事与愿违，他真正学到的是怎样周转资金等烦人事。现在这《横贯大陆月刊》已经欠了四个月的工资，可他不急，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有了钱先得满足印刷商，杂志出版了，有了收入，才能轮到他这位副编辑。
“伊登先生，您也看到了我们现在的情形，真是太不像话了，”福特先生讲起了他的开场白，轻松得看不出有任何不字。“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付费的，今天毛病全出在我们的粗心大意上。这样好了，我有一个提议来解决这个问题，今天您先回去，明天我们一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您寄一张支票。恩慈先生，我记得你那里有伊登先生的地址，对吗？”
当然，恩慈先生有他的通信地址，还保证明天一大早头一件事就是寄给他支票。可马丁对那些什么银行啦，支票啦，没有什么明确概念，总觉得不如现金来得实在。而且他认为要明天早上才给他寄支票，没有道理，今天给不是一样吗，还更方便。
福特先生可不这么想，他认为他的主意很好，便自作主张地说：“那么就这样吧，一言为定，伊登先生，明天我们一早把支票寄给您，好吗？”
马丁毫不动摇，不动声色地说：“可我今天就要钱用。”
“唉，事情总是这样不凑巧——除今天之外，您随便哪一天来，都会有现金付给您，偏偏今天不行。”福特先生的态度还是那么殷勤，却被恩慈先生打断了。他那双本来就游移不定的眼睛，在他使性的时候，更加游移不定了。
“福特先生不是已经详细地把情形向你解释过了吗？而且你也看到了，我们一定会把支票给你寄出——”他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声音明显很粗暴。
马丁很气愤，不付帐不说，态度还这么蛮横。他的心跳开始加快，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冲动做出什么事来。他盯着营业主任看，好像要用目光威慑他，他清楚地知道，那个家伙的口袋里，肯定有《横贯大陆月刊》社的现金，可就是不想给。
“这真是太糟糕了——”福特先生说道。
恩慈先生对这种僵持早就不耐烦了，这时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不停地走动，好像随时都要离开这间屋子。这时马丁再也不能忍受了，向他猛扑过去，用手紧紧地卡住他的脖子，使他的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恩慈先生那引以为荣的雪白的胡子被折腾得不再整洁，向天上夸张地翘着。旁边那两位，怀特先生和福特先生显然没有料到他们的伊登先生会做出如此举动，不由得感到震惊和慌恐，眼前的营业主任不停地哆嗦，他们看着，自己也哆嗦起来，好像那手正扼住他们的脖子。
“你最好乖乖地把钱拿出来，你们这些老混蛋，就会刁难年轻人，有多少才华横溢、初露锋芒的人被你们扼杀了。”马丁愤怒地警告他，同时手上又用了些力气，“快掏钱，要不然，我就把你拎起来朝下抖，直到抖出钱来，快，全是五分硬币也可以。”这时他也注意到旁边的两个人，他们被吓坏了，马丁顺势嚷道：“你们最好站得远点儿，要想插手管这件事，我可不敢保证这里会不会有人要遭殃。”
马丁快把恩慈先生掐死了，恩慈先生不停地挣扎，当马丁和那位先生说话时，手稍微有些放松，他赶紧使劲点头，示意马丁，他同意给钱。马丁平静了一些，轻轻松开手。恩慈像很久没有呼吸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脖子，然后赶快掏钱，他的手在裤袋里摸了好几次，总算掏出了点儿，一共才四块一毛五。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马丁阻止了他：“再翻翻裤子的口袋底。”
这命令起了作用，果真又掉出来一毛钱。马丁很激动，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少了几毛。
马丁没有满足，他要要回所有的钱，他转过身，看见了发抖的福特先生，命令道：“他交完了，现在轮到你了，还差我七毛五分钱，快点掏。”
福特先生也不敢违抗，马上在一只只口袋里摸索，他怕那手也会扼住他的脖子。结果他一共找出了六毛钱，双手递给了马丁。
马丁接到钱，又仔细地数了一遍，怀疑地问：“就只有这么点儿了吗？最好再看看，你那件背心口袋看了吗？里边有什么？”
福特先生十分害怕他的怀疑，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诚实，他把口袋整个翻了过来，里边的东西纷纷落在了地上，让马丁看个清楚。一张硬纸片引起了马丁的注意，福特先生想把它捡起来放回口袋，马丁开口说：
“那是什么？——拿来，给我看看，是一张渡轮票呢。这怎么说也值一毛钱，我把它也算在内吧。嗯，现在，我总共拿到了四块九毛五，还差五分钱。”
他的眼睛扫过了恩慈先生和福特先生，最后落在怀特先生的身上，并紧紧盯了他一眼，这位怀特先生本来就很懦弱，这下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乖乖地递给他一枚五分硬币。
马丁把钱又数了一遍，才长吁一口气，像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他环视一下这间屋子，冲着他们三个人冷冷地说：“谢谢！再见啦。”
“强盗！”恩慈先生终于缓过气来，冲他的背影咒骂了一句。
“小偷！”马丁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他很愤怒，但不想再纠缠了，钱已经拿到手就可以了。他出去时，把门撞得山响，屋里的三个人不由得一哆嗦。
马丁终于离开了那个杂志社，心里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得意洋洋的。他得意得有些忘乎所以。《大黄蜂》杂志接受了他的《仙女与珍珠》，还欠了他十五元钱，他竟打算就势一块儿把这钱收回来。
万万没想到，这里与《横贯大陆月刊》截然不同，这里的人员都是那些身体强壮、高大魁梧的年轻人，他们才不吃马丁这一套呢。一场激战中，一些办公室家具被打坏了，最后有一位曾是运动健将的编辑，在营业主任、广告代理人、勤杂工等人的协助下，把马丁毫不留情地撵了出去，并且，在靠近楼梯处使劲一推，使马丁差一点儿从楼梯上滚下来。
这些人在上面看着他，大声地嘲笑，就像街头的小混混，“亲爱的伊登先生，欢迎下次再来啊，我们随时恭候。”
马丁这回不敢大声叫了，只小声地回嘴：“这帮人简直就是海盗，见物就捞、逢人就抢。”在他眼里，《横贯大陆月刊》社的人都像是母山羊，而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受到职业训练的拳击手。
楼上的那些人听见了他的话，不予理会，只是又爆笑了一阵。
“伊登先生，”一个声音从楼顶传来，那是《大黄蜂》的编辑，“你也算是个诗人，还真能打，刚才那一记左钩拳是哪儿的师传啊？”
“当然是跟你学的。”马丁没好气地冲上嚷，“你看着吧，迟早会有人把你打得面目全非的。”
“但愿你没事，”编辑很关切地说了一句，“我提议咱们一同喝一杯吧——不是庆祝你挨打，而是——这场小开打，不打不相识嘛，你看怎么样？”
“好，别以为我会怕，要是喝不过你们，今天我买单。”马丁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块钱，硬气地说。
就这样，打人的和被打的，出版商和诗人一同喝酒，喝得一团和气。半醉之间，他们觉得“强者必胜”的原则是很正确的。这样，《仙女与珍珠》那十五元稿费就理所应当地、名正言顺地属于《大黄蜂》社了。这回，马丁没有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