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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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1)

第三十六章 (1)

正月里的一天,布利塞顿请马丁在旧金山吃了晚饭,闲聊一会儿,然后他们来到渡轮大厦,打算回奥克兰去。布利塞顿觉得意犹未尽,这样回去没意思,便忽发奇想,转头对马丁说:“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什么叫货真价实的人。”

说完,他猛一转身,飞快地穿过马路,一时间只听见他的大衣拍打身体的声音,他那瘦削的身影却隐藏在这“啪嗒啪嗒”的声音中了。马丁反应过来后,抬脚就追,却怎么也赶不上,不停地加快步伐。布利塞顿猛然停了下来,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酒店,要了两瓶带柳条套的一加仑重的陈年葡萄酒,很快,出来的时候,两只手各提着一瓶。马丁跟进去,不一会儿,也抱着几瓶一夸脱重的威士忌跑出来,正看见一辆电车驶进教堂街的车站,布利塞顿前脚上了车,他一步跨了上去,终于真正追上了他的朋友,心里一阵轻松。

他喘着气,心里忽然想到,要是再遇到露丝可怎么办,她要是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不知会想什么,这个问题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会儿。他很快就在心里盘算,布利塞顿说的“货真价实”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呢?这才是他所真正感兴趣的。

马丁刚想问,布利塞顿先开了口:“我不敢说那儿有人,可能一个人也没有,那就算你运气不好,错过了机会,看不到那些你真正想看到的人。”正说着,车停一站,布利塞顿拉着马丁下了车,带着他向右一拐,进入了市场街南工作区的中心。

“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马丁终于有机会问了。

“我要带你见的是人,是那些真正有才能有智慧的人,和那些你在那个商人家结交的那些无聊的市井小人相比,可称得上天壤之别,你知道吗?你常说你感到孤独。为什么?因为你读过书,有才能,而旁边却都是些市井之辈,当然会感觉孤独。嗯,今晚不同,今天我要带你见的同样是读过书的,同样是有才能的人,所以我保你不会再感到孤独。”布利塞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肯定而自信。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马丁紧紧地跟着,不知道为什么布利塞顿今天走得非常快,而且还不停地同马丁谈那些人:“那些人可不像资产阶级的混蛋,他们都很有才智,我非常欣赏他们。但是,他们经常进行没完没了的讨论,这我并不喜欢。你知道的,我对那些哲学理论并不感兴趣,不知你怎样。有一点要提醒你,千万当心,不管什么话题,只要你开口,他们就会和你争个不停。”

布利塞顿身子弱,走了这些路已经有一些气喘了,马丁要帮他拎着那两瓶陈年葡萄酒,他坚持不肯,还一心和马丁谈着:“有个叫诺顿的,从哈佛大学毕业,是个唯心主义者,走上了无政府主义的道路,于是被家里赶了出来。他的父亲有着几百万的家产,现在是一家大铁路公司的总裁。而他却自谋生路,在旧金山编无政府主义的报纸,每月只有二十五块钱的工资,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算得上是一个奇人了。希望今天他能在——这家伙的记忆力奇好,见到他就知道了。”

马丁很少能来旧金山,对这个市场街南面更是不熟悉,他不知道布利塞顿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只能一步不落地跟着。

“继续说吧,我想多知道些他们的情况,他们住在什么地方?靠什么生活呢?”马丁一边快走一边催问。

“希望汉密尔顿也在那儿。”布利塞顿好像没有听见马丁的问题,还是自顾自地说。这时,他终于停了下来,活动活动生疼的手,接着说,“他姓一个双姓——斯特朗?汉密尔顿。你一看就知道是个南方人。他出生在一个旧家族里,是一个流浪汉,在一家合作商店里做个小店员,一星期才六块钱工资,可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浪汉,这不,都流浪到城里来了。而且,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懒惰的人——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了他,他一整天没吃东西,正躺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以睡觉来打发时间。我打算请他吃饭,他问饭馆在哪儿,我说只要过两条马路就到了,没想到他却说:‘哎呀,那太麻烦了,这么远你还是替我买两包烟来吧。’你听听。他和你一样,都追随过斯宾塞的思想,后来,有个叫克莱斯的劝说他改信了唯物一元论。顺便说一句,诺顿也是个一元论者。那次我想让他谈谈一元论,可是他除了精神,居然什么也不承认。诺顿要是辩论起来,克莱斯和汉密尔顿最后都得落荒而逃。”

“克莱斯是谁?”趁着布利塞顿喘气的空儿,马丁赶快问了一句。

“克莱斯?噢,他以前还是个大学教授呢,不过早就被解聘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再提了。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他家。有一阵儿他穷困潦倒,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过。当过街头卖杂的小贩,当过收破烂的,那时他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已经毫无尊严可言了。但他和那些资产阶级混蛋们相比,最大的分别就是他抢便抢了、骗就骗了,从不虚伪地隐瞒什么。他非常喜欢尼采、叔本华、康德,每当提起他们,他就无所不谈,思维极其敏捷和缜密。他也是信奉一元论的,而且这是他人生中真正关心的事,就连那个玛丽亚也不在话下。他每天供奉的只有海克尔,你想要侮辱他,那惟一的办法就是说海克尔的坏话,那他就认为你在诋毁他自己。”

在一个街拐角处,立着一栋极简单极普通的二层小楼,楼的两边有酒馆和食品店,布利塞顿终于在这栋小楼的楼梯口停了下来。“好了,终于到了,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他放下手中的两大瓶酒,大口喘着气,准备休息一下再爬上楼,“这帮人就住在里面。整个楼层都是他们住,克莱斯待遇不同,只有他一人住着两间屋子,上来吧。”

马丁跟着他上了楼,门厅没有一点儿灯光,让人觉得发冷。可布利塞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门厅里丝毫没有什么异样,径直向前走着,活像个幽灵,可见他对此已经十分熟悉了。他看出马丁有些不安,便放慢了脚步,继续同他介绍这些奇特的人。

“有一个家伙,叫史蒂汶,是一个神智学者。现在他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只在一家小饭馆里当洗碗工,收入少得可怜,却偏爱抽上等雪茄。上次我见到他时,是在‘一角餐厅’,他吃了一角钱的饭后,却花了五毛钱抽雪茄。我在口袋里特地装了几支他喜欢的,如果他能来,就有口福了——我真的希望他来,每次他一开口讲话,准会惹起轩然大波,闹得天翻地覆。

“还有一个叫帕利的人,生在澳洲,是个统计学家。可你看见他就会知道,他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你可以随意问一九○三年巴拉圭的粮食产量,一八九○年英国究竟往中国输入多少被单,或者是吉米?布利特挑战天杀星奈尔逊是什么量级的拳击赛,美国轻量级拳击冠军在一八六八年是哪一位,诸如此类,不管你问什么,他都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快得像街头的自动售货机。

“还有安迪——是个石匠,也是个不错的棋手。而且对任何事都有一套独特的看法,绝不附和别人。

“那个面包师哈利是个坚定的工会会员,是个狂热的社会党人。

“你还记得那次厨师和侍员们联合罢工的事吗?其实,就在汉密尔顿这个家伙搞的,他组织了一个工会,又发动了罢工。而地点,就在克莱斯的家里——我们所在的地方。一切事情都计划得非常周密。别以为他罢工是为了什么政治目的和经济利益——纯粹为了好玩。他简直懒得不可救药,所以在工会里根本混不下去。其实他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人们说他前途无量,只要他想做点事情,就一定成,说不定现在已经高升了——懒惰毁了他。”

他们在黑暗中一直往前走,直到隐隐地有一道光线透了出来,——那儿有一扇门。布利塞顿走向前,轻敲了一下门,里面马上有人回应了一声,声音未落,门已经朝他们敞开了。迎面走来的是克莱斯,布利塞顿作了介绍。马丁走上去和他握了握手,仔细打量一下,他是个皮肤偏黑但却十分英俊的男子,有着一口雪白得发亮的牙齿,一撇两端下垂的胡子和一双又大又有神的眼睛。那个玛丽亚,正在里间的小屋里洗盘子。马丁看得出这个金发的女人的确有一股别样的风韵。马丁环视一下这个房间,它既是客厅,又是饭厅,既当寝室,又当起居室。一星期才洗一次的衣服湿漉漉地挂在头顶上,不时有一两个水滴落在头上。

衣服像一条条彩幅垂落下来,那么低,挡住了马丁的视线。当布利塞顿拿出酒瓶时,他听到两个人欢呼的声音。他这才发现,有两个人一直坐在屋子里边的一个角落里谈话。布利塞顿立刻作了介绍,原来这两位就是安迪和帕利。此时他们都围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帕利讲他头天晚上看到的一场拳击比赛的情景。马丁很快被他的语言吸引住了,也加入到他们中去,津津有味地听着。布利塞顿没有沉浸于拳击赛,而是在一旁为大家准备酒,不一会儿,他就做好了一杯糖水酒,并把一杯一杯盛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都端了过来,得意洋洋地对安迪说:“你去把大家都叫来吧,有酒喝。”安迪听了,非常兴奋,心甘情愿地一个一个屋子去找,把人们都叫了进来。

“今天我们运气真好,他们差不多都在这里,”布利塞顿端着酒杯,慢慢走到马丁跟前,对他耳语道,“看,那边那两个就是诺顿和汉密尔顿,去和他们认识一下吧。史蒂汶今天不在。你看他们现在还挺斯文,过会儿,几杯酒下肚,这屋里马上就热闹起来了,你等着吧。”

酒还在喝着,谈话就已经开始了。起初,大家漫无目的、海阔天空地神聊着,就是这样,已经让马丁觉得很惊喜了。虽然他们每个人思想不同,甚至时常是相互冲突的,但他们毕竟是有思想的。马丁由衷佩服这些人有着敏捷的思维。他们谈话时不急不躁,言语风趣幽默,伶牙俐齿,却绝不停留在肤浅的表层。马丁很快就意识到他们的不一般。无论谈论什么问题,他们都从自己的原则出发,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已对社会对生活对宇宙的一套独立的完整的不被别人动摇的原则,任何问题都运用自己的原则来展开自己的想法。这让马丁觉得无比伟大。他们的观点同主调相比,都是些激进、叛逆的思想,只是角度不同。他们的观点不是从谁脑子中复印下来的,完全是自己思想的结晶。听着他们的谈话,早就把那些格调低下、陈腐滞滥的言语抛在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