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2)
马丁静静地听着,不禁心潮澎湃,他心里说,在摩斯家,一辈子都不可能听到这么广泛深刻的讨论。他们有无穷无尽感兴趣的事物,因为时间短暂,才不能尽兴而谈。从亨弗莱?华德夫人新作问世到萧伯纳出版了最新剧本,从对戏剧前景的忧虑到对名演员曼斯菲尔德的怀念,从对新西兰劳工状况的感慨到小说家亨利?詹姆士和评论家布兰德?马修的风格,从德国在远东一带的图谋到假想中的“黄祸”在实际经济生活的意义,从德国现在的大选到倍倍尔进行的演说,他们对每个问题都争论不休,对报上的报道要不大加赞扬要不就贬低一气。最后他们终于谈到了当地的政府,统一劳动党组织内部的种种丑闻,促成海员大罢工的幕后势力,等等。这给马丁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能够抛开傀儡的迷惑看到幕后的人物和背影,这些都是不可能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更让马丁吃惊的是,那个叫玛丽亚的姑娘刷完盘子,居然也坐下来加入他们的讨论,谈起了史文朋和罗塞蒂。不一会儿,又一下子岔开话题,和他们说起了法国文学,这下,马丁可不熟悉了。她说话时,马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深深地感到,她的谈吐、她的才智在他认识为数不多的女人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马丁也没闲着,当玛丽亚为梅特林克辩护时,他认为时机已到,要展开报复了,于是他把《太阳的耻辱》中精心构思的论点又在脑子中过了一遍,才搬出来,向她提出挑战。
他们正说着,又有几个人进屋来了。屋内到处都弥漫着浓烈而呛人的烟草味,一旁的布利塞顿看见克莱斯又兴奋地向他挑战。
“克莱斯,快来吧,这儿有一块儿未开垦的土地,就等着你了,”他说,“这是个热情又单纯的青年,疯狂地追随赫伯特?斯宾塞。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把他变成一个海克尔的信徒?——看你的本事了。”
克莱斯听了布利塞顿的话,如梦初醒,转过头看着马丁,他那动人的富有磁性的眼睛熠熠放光,好像又看见了新的希望。此时,诺顿也在盯着他,可眼神却充满了同情,微笑着,像个可爱乖巧的小女孩。好像在对他说,没关系,会有人保护你的。
这样,马丁不得已同克莱斯直接交锋,克莱斯一次一次发起高潮,弄得马丁有些招架不住。幸好有诺顿在旁边,他看准时机,一步一步插了进来,而马丁正好一步一步地退出。最后成了克莱斯同诺顿完全对峙,两人一对一地开始了唇枪舌战。马丁认真地倾听他们的争论,惟恐漏了一个字而曲解了他们的思想。眼前——发生在市场街南面的工人区里——所有的一切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书本上的知识在他们心中跳动,马丁知道酒和愤怒能让人变得激动,而今天他又知道这种热火朝天、纯粹智力上的较量也能使人激动。他们口中的哲学理论可不像书本罗列的那样枯燥无味,也不似康德、斯宾塞笔下那些过于虚幻的东西,而是活生生的哲学,充满热情、充满血性的哲学。这两个人紧张、激动,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而在场的人不时插进来,或者一言不发地倾听,连手中的香烟灭了都不知道,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
马丁从没有推崇过唯心论。可今天不同,有个叫诺顿的在这里。经他口中解释出来的唯心论,让马丁对此有了新的认识,他甚至相信从逻辑角度来看,唯心论是言之有理的,这无疑开始打动他本来的理性。克莱斯和汉密尔顿是诺顿的绝对反对派,他们嘲笑诺顿是个不折不扣的形而上学者,而诺顿自然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者。接着这三位就在本质、现象等问题上纠缠不休,争论得很激烈。克莱斯和汉密尔顿指责诺顿总是想用意识本身来解释意识,这是错误的,行不通的;而诺顿指责他们说,他们的推理是不可行的,只停留在表面,玩些字眼儿上的游戏,从字眼儿推到理论。而真正的方法应当是从事实得出理论,这一下可把他们难住了,他们知道自己推理的方法就是从事实出发,然后再给这些事实命名的。他们望着诺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诺顿不知从哪里就扯到了康德,说起他那十分晦涩难懂的哲学理论。克莱斯马上就提醒他说:“不要提他了。这些德国的哲学流派都是微不足道的,一旦自己的国家有什么不测,他们都会大批涌向牛津去。”说着,轻蔑地笑了一下。诺顿也很快转移了话题,不知为什么又谈到了威廉?汉密尔顿的吝惜律,这时在座的几位都宣称他们每一次推理都用的是他的这个逻辑定律。马丁在旁边没有插话,只是双手抱膝,安静地坐着,听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而诺顿不会让马丁闲着,虽然他不是斯宾塞的信徒,但他一直在努力揣摩马丁的思想,他可以同时和几个人展开辩论,现在他就一方面针对克莱斯和汉密尔顿,而另一方面也向马丁提出挑战。
“你知道,贝克莱提出了问题,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完整地解释过。”诺顿看着马丁,开始了他的观点,“赫伯特?斯宾塞回答过,也是最好最合理的,但还是没有完全解释清楚。不能让人满意。后来的人就更别提了。萨利倍算是斯宾塞最忠诚的追随者了,可他也没什么建树,连斯宾塞都没有超越,那天我读了一篇他写的论文,通篇没有什么新观点,只在重复赫伯特?斯宾塞的观点,说他几乎解决了贝克莱提出的问题,其实,还差得远。”
汉密尔顿突然对诺顿说:“你知道休谟是怎么看贝克莱的吗?”
“当然知道。”诺顿点了点头。
“他说过,贝克莱的问题,既不可能被解答,也不可能令人信服。”汉密尔顿还是大声地说了出来,他怕在座的有些人不知道。
“这只是休谟的一家之谈,不能代表全部。”诺顿反驳道,“你的看法和休谟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一点不同,他还算机灵,能够承认贝克莱的问题没人能够解答。”
在争吵的时候,诺顿从不着急,但却难免有些敏感和激动。而克莱斯和汉密尔顿总像两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不急不躁,专等对方暴露出弱点,再出手击中要害,这也是诺顿最害怕的一点。就说今天,天色渐渐黑了,屋里也暗了下来,可刚刚被他俩指责为形而上学者,他觉得非常痛苦,又没有找到最好的理由为自己分辩。诺顿紧紧地抓住椅子背,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他那双呈灰色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孩子般的脸色变得严厉而果断,他要向他们发起最后一次至关重要的总攻势了。
“好吧,你们说我推理起来像个巫师,那么请问,你们又是如何展开推理的呢?这帮海克尔的信徒,你们的推理更是说服不了人的,你们那一套实证科学生搬硬套在各种地方是不行的,那是缺乏科学头脑的人才会做的,那是武断论者才会做的。你们的唯物一元论根本就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因为早在它还没兴起以前,它的根基就不复存在了。而摧毁者正是约翰?洛克。洛克在大约两百年前——甚至更早——写过一本叫《悟性论》的书,在书中他清楚地阐明了天赋观念是不存在的。最滑稽的是,直到今天还有人咬定这种说法不放。而且就在刚才,你们一遍又一遍地肯定,天赋观念是存在的。
“这说明了什么?还不明白吗?这说明你们永远不能剥开事物的表面去探求最根本的东西。你们从生下来脑子里就空无一物,不会想。五官接受的东西,只是事物的表面,把这些装入头脑,自然了解的只是现象,所以你们的头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事物本质有深入的了解,就没法……”
“这一点,我坚决不承认——”克莱斯显然不同意诺顿的指责,插话进来。
“你一定等我说完再开口,好不好,”诺顿扯着喉咙嚷道,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周围物质对你们的感官形成刺激,而你们只能对他们的本质和相互作用略知一二。好,现在,我来进行论证。为了方便起见,我情愿承认物质是存在的,因为这是你们自己的观点,你看着,我要用你们自己的观点打垮你们。——我也别无它法可用,因为你们两个理解能力不够,抽象的哲学概念对你们来说未免深奥了些。
“那么,根据你们的实证科学,你们对物质都有哪些方面的了解呢?其实,你们知道的,只是物质的外表和现象,这些你们的头脑可以通过五官感知,你们还了解一些物质的变化——充其量是那些在意识中引起变化的物质的内在变化。实证科学研究的内容仅限于现象,可是你们竟把它推广到本质,想作一个本体合一论者吗?简直蠢笨至极。不可能把本质当作一个研究对象。从实证科学的定义来看,它所研究的对象只是物质的表面现象,根本没有涉及到本质。正像一句话说的那样,你从现象得来的知识就只用于现象,绝不能超越现象本身。
“不要以为你们打垮了康德的思想,就能解决贝克莱提出的问题,这根本不可能。当然,你们肯定会说,现代科学证明,上帝是不存在的,或者换句话说,科学证明了物质的存在性。你们就必须假定贝克莱是错的了。——我刚才已经说过。我之所以要承认物质的存在,是为了要让你们更理解我的观点。你们可以去做什么实证科学家吧,可本体论却是在实证科学中是没有地位的。不要再管它了。斯宾塞的不可知论固然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斯宾塞——”
诺顿还在叫着,马丁真想继续听下去,可实在不能再呆下去了。最后一班渡轮马上就要返回奥克兰去了,布利塞顿带着马丁悄悄溜了出来,没有打搅他们的争论。布利塞顿笑着说:“别看克莱斯和汉密尔顿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听着,等诺顿一说完,他们就会像猎狗看见食物一样朝他身上直扑过去。”
马丁在路上没有说话,他的心还在那个屋子里,沉浸在无休止的争论中。在渡轮上,他才回到神来,开口说话,像是对布利塞顿说的,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真是一批货真价实的人,不,他们好像一个个都是神仙,我刚才看到的是一个神仙般的世界。如果我这一辈子都能和这样的人交往,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不枉人生。你知道吗?我的脑子现在还停留在兴奋的状态。开始我对唯心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即便现在,也还不能接受——但是他们的谈话却对我有着强烈的震憾。我想我生下来就是个实在论者,而且永远会是,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有些道理。有时候我真想和克莱斯和汉密尔顿聊上几句,当然和诺顿也想说两句。最让我欣慰的是,斯宾塞的地位并没什么损害。今天我简直太高兴了,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马戏时那样。看到这些人,我觉得自己很渺小,还得多读些书,才能有更深刻的思想。我首先就要再看看萨利倍的东西,一定要弄清他的观点,现在我还是觉得斯宾塞的观点和理论是正确的,无懈可击,能够解决贝克莱提出的问题。我一定要再努力些,下一次,我可要插进去了。”
布利塞顿一言不发,他已经睡着了。他的头低低地垂着,下巴被包在围巾里,支撑在下陷的胸膛上,随着胸膛一上一下起伏,他大口喘着气,样子非常痛苦。整个身子裹在大衣里,随着船的颠簸和风的吹过直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