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
这样的日子让马丁很满足,忽然有一天,马丁感到很寂寞。他觉得自己很无耻,身强力壮却整天什么事也不做。读书的中断、写作的停顿、布利塞顿的死、露丝的离开都使他的生活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可是他从不愿意只过过这样看似舒服的日子,去饭馆吃点饭、潇洒地付小费、抽抽埃及香烟。在他心中,不断向他招手的只有他向往以久的南海。但在美国,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两本书马上就要出版了,可能还有很多书能出版呢。通过这些书,他能够嫌不少钱,他要赚到满满一袋子钱后再去南海,因为他知道在马克萨斯群岛上有一个山谷连着一片海湾,他只要花上一千块墨西哥鹰洋就能把它买到手。这座山谷从一个陆地环抱着的马蹄形海湾边上,一直延伸到那边山顶,山顶上白云覆绕,会让人看得头晕眼花的。一共有上万英亩的土地。迷人的山谷里长满了热带果树,很多野鸡野猪自由自在地生活,偶尔还会有一群群的野牛出没其间,高高的山顶上,还有成群的野山羊,它们时常都会遭到成群野狗的侵袭。整个地方荒无人烟。这样的地方,他只要花上一千块墨西哥鹰洋,就可以得到它。
在马丁的记忆中,那海湾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水很深,即使最大的船驶进来也绰绰有余,而且绝对安全。因此,曾经有一本《太平洋指南》上介绍说,那个海湾是方圆几百里内最好的船舶检修处。他要买一艘大帆船——那种像游船一样的、是铜底的、驾驶起来得心应手的帆船——驾着它往来于各个岛屿之间,可以做椰子干儿生意,或者采集珍珠。他要靠自己的双手把这座山谷和这片海湾建成属于自己的大本营。他要在那里建一所像塔蒂那样的族长式的草屋。在这屋里、山谷里、大帆船上养着许多皮肤黝黑的仆人。他要把这间屋子当成自己的办公室,接待驻泰、奥、海、伊的商务代办、来往商船的船长以及南太平洋移民中的头面人物。他要敞开大门,像高贵的王子一样欢迎、招待他的宾客。在这里他要把他看过的书和那些虚幻的世界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一切现在只是梦,要得到这一切,他必须在加利福尼亚,等到那只口袋装满了钱再说。马丁有信心,钱已经开始滚滚而来了。只要有一本书能够引起轰动,那么这可以使那些堆积成山的书稿全部都卖掉,他还可以把这些短篇小说再收成集子出版。这样用不了太长时间,他就能买得起那山谷、海湾和大帆船。想到这儿,他对写作已经没有一点儿兴趣了,不打算再写了,对这一点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这还是个梦,书还未出版,在等它出版的过程中,他总得干点儿什么事才对,可不能总是这样,整天沉湎在虚无飘缈的梦境中不能自拔,过着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
一个星期天早上,一个砖瓦匠的野餐会要在贝家公园举行。马丁听说了这件事,决定去看看,所以一大早,他就来到了贝家公园。他早年常常参加这种工人阶级的野餐会,知道这种野餐会是怎么回事。因此,当他一走进公园,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他感到无比亲切。毕竟,他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周围都是他的同类人,尽管一度他和他们分开,但现在又重新站在他们中间了,这还是很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这不是马特吗?好久不见了,”他听到有人叫他,他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亲热地搭上他的肩头,“你过得怎么样?这一段时间你到哪儿去了?出海了吗?来吧,过来一块儿喝一杯吧!”
他又回到过去的伙伴中间来了——还是从前的那些人,有的人已经看不见了,又有很多陌生的面孔出现。他们都不是砖瓦匠,可是像过去一样,各种各样的星期日野餐会他们都不会错过,在这里,他们跳舞、打架、作乐、尽情放纵。马丁过去和他们一起喝酒,感觉回到了从前,开始觉得自己又回来了,像个真正的人了。他开始后悔,那时自己竟然离开了他们,真是太傻了。他想,如果他一直就和他们待在一起,不去读什么书,写什么小说,忙着结交什么身居高位的人,可能现在的他要幸福多了。惟一让他遗憾的是手中的啤酒味道不如从前那么醇厚了。他想,也许啤酒没有变,是自己变了,这要怪布利塞顿用好酒把他宠坏了,使他觉得这廉价的啤酒没有味道。他又想,是不是读的那些书也宠坏了他,使他自命清高,好高骛远,不愿跟这些年轻时代的伙伴为伍。他想,自己可能就是被这样那样的东西给宠坏了,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充满欢笑的帐篷,那里正在开着舞会,他看到了铅皮匠吉米正跟一个高挑身材、金发碧眼的姑娘跳舞。那姑娘看见了马丁,马上撇下吉米,向这边走来。
大家看见了马丁和那漂亮的姑娘跳着华尔兹,在场内优雅地转着圈儿,吸引着旁人的目光。大家都笑话吉米:“咦,他还是和原来一样那么吸引人。”吉米并不在意,笑着向大家解释:“我一点也不在乎,看见他能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呢?你看见他们跳华尔兹了没有?真是珠联璧合,飘逸若仙,谁能说这姑娘做得不对呢?”
一支曲子之后,马丁又把这位漂亮姑娘送回到吉米的身边。他们三个人和其它五六个朋友坐在一起闲聊着,看着舞池中一对对舞伴在旋转,连笑边打趣。大家看到马丁能够回来,都很高兴。他什么书也没有出版,在大家心中,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他们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这让马丁很感动。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刚从流放地归来的国王。看到自己的土地与臣民。他寂寞很久的心田被这纯真、温暖的友情沐浴着,很快勃发出新的枝芽。这一天他玩得酣畅淋漓,很久都没能这样尽兴了。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他的口袋里有的是钱,和过去出海归来带着工钱一样,他又大肆挥霍了。
在舞池里,马丁站在一旁欣赏,丽茜?康诺莱被一个青年人搂着,从他身边擦过去了,似乎没留意他;可过了一会儿,当他在舞场中转了一圈回来后,他看见她坐在一张放着甜点的桌子旁。双方都很意外,彼此寒暄过后,他带她走出舞场,来到花园中,在这个幽静的地方,他们俩可以好好谈谈。在这里,不用扯着喉咙,喊的声音比音乐声还响。她的眼里有那么一股傲慢而又谦卑的神情,她那神气十足的身体却做出无比柔媚的动作,她在听他讲话时显露出无法言表的神情。这一切都说明她从马丁一开口同她讲话那一刻起,就对他倾心不已,这点马丁也看出来了。而她,不再是过去他所认识的那个少女了,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妇人了。她的狂野和倔强使她变得比过去更美了几分,虽然还保留几分狂野,但那种倔强、火热的劲头却收敛了很多。“你真美,同原来我刚认识你时一样,真是太美了。”他压低声音啧啧赞叹道。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要他说一句“跟着我”,那么她会毫无顾虑地马上陪着他到天涯海角。
就在这一想法刚刚在脑子中闪现的时候,他的脑袋一边挨了重重的一拳,是个男人打过来的。这个人听了他的话,怒火中烧,一拳就朝他的下颌打了过来,可心里一着慌,结果打偏了,打到了马丁的头,险些把他打晕过去。马丁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还没清醒过来,只见那人又用力挥来一拳,他下意识地将身子一闪,那个人的拳头便打空了,不但没打到他,反而因为用劲太猛,将自己的身子倒旋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还没等他站稳,马丁趁机抬起胳膊,使出全身的力气就是一下子,那人侧着身子摔倒在地上,马上又跳起身来。发了疯似地向马丁猛扑过来。马丁想都未想,左手一记重拳直挥过去,这又是使出了浑身的力量。那人“啊”地大叫一声,朝后面重重地倒下去,摔在地上,身子扭作一团,十分痛苦的样子。马丁看着他觉得奇怪,这个人他并不认识,刚才那张脸因为激动和愤怒都变了形,他不明白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向他发这么大的火。这时,吉米和他们那一大帮人闻声赶了过来。
此时,马丁全身热血沸腾,达到了最高的兴奋点,刚才这一幕,让他又回到了过去那种天天跳舞、打架、作乐的日子中来,而且今天更加疯狂了。他一边留神躺在地上那家伙的举动,一边朝丽茜瞥了一眼。他知道,通常男人们打架,女人们总是在旁边尖声叫嚷,以示她们的柔弱。可丽茜没有,她好像受了些惊吓,正屏住呼吸看着他,身子微向前倾,显得兴致很高,她一只手按在胸前,好像那颗心要跳出来,两颊绯红、明亮,深邃的眸子中充满了惊奇、赞叹的神情。
那人从地上爬起身来,用力挣扎着,想甩掉那只正搀着他的手。
“她是我的,她是在等我回来哪!”他对大家大声吼道,“她一直都在等我回来,可是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野小子竟然想插身进来,我跟你们说,不要拦我,快放开手,我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让他尝尝厉害!”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吉米责问道,一面指挥其他几个人把这个小伙子拖住,“这是马丁?伊登,我可告诉你,你最好别招惹他,他那一对拳头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你要是再跟他胡搅蛮缠,他不把你活吞下去才怪呢。”
“难道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吗?”对方满心委屈的说。
“他可打败过冲天飞呢,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吧,”吉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一直在旁敲侧击地劝他,“告诉你,他只打了五个回合就把冲天飞给放倒了,你要是真和他动起手来恐怕连一分钟也撑不下去,知道吗?”
吉米这番话好像起到了软化的作用,虽然委婉但很有力量,这个怒气冲冲的小伙子立刻不说话了,干瞪着眼,将马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通。
“我倒看不出,他这副样子可不像啊!”他冷笑了一声,想用这笑来挖苦、讽刺他一下,可是这冷笑很明显地让人感到底气不足,因此,没人在意。
“我知道,但是我要提醒你,当初,冲天飞也是这么想来着,”吉米还是好言相劝,“来吧,跟我走吧,天下好姑娘可多的是。来吧。”
这个小伙子彻底没话说了,乖乖地跟在吉米后面向舞场走去,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
“他是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马丁等闲人散去,向丽茜问道。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马丁已经意识到他太善于对任何事都加以分析了,过去那种打架以后强烈而持久的劲头,如今可谓消失殆尽了。他知道今后他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不可能再一心一意特立独行地过那种原始而真实的生活了。
丽茜把头一甩。
“噢,其实他算不了什么,”她说,“他只不过暂时跟我作个伴儿而已。
“你知道,除了这么做,我别无选择。”她顿了一下,解释道,“自从你离开以后,我实在是寂寞得很,无法排遣,可你相信,我一直都没忘记你。”渐渐地,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双眼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撇下他。”
马丁也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她与过去有了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他心里明白,此时自己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把她得到手。他不由得思忖起来,那些温文尔雅合乎语法的英语究竟有没有价值,他这么想着,竟没有注意到她的问题。
“我知道,你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她甜甜地笑着,用试探的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