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946500000081

第81章 (2)

第四十二章 (2)

“可是,他也是个棒小伙子,”马丁宽宏大量地承认说,“刚才,如果没有人劝着把他拖走,他也许会顽强得让我应付不了呢。”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丽茜突然问道。

“哦,那天,不是,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朋友罢了。”他如实回答。

“那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简直像过去了一千年。”

可是,马丁不想再和她谈论这个话题,努力将话头引向别的题目上去了。中午,他们上餐厅里吃午餐,他为她点了最昂贵的酒和菜。饭后,他们一同来到一个舞会,他只请她跳,直到她跳累了为止。在丽茜眼里,他是个出色的舞伴,她跟着他的节奏转来转去,满心欢喜,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真希望时间停止,他们就这样永远跳下去。后来,他们在树林中漫步,一边走一边聊,当他们都感觉有些累的时候,决定歇一会儿,和过去一样,她坐了下来,而马丁则仰面躺着,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感觉着她的温柔,躺着躺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没有睡,甚至没有一丝困意,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凝视着他的面庞,深深感到自己爱着他。他忽然睁开眼,立刻读懂了她脸上的温柔神情,她用大眼睛望着他,扑地闭上了,然后又睁开了,带着无限温柔和挑逗的意味。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一直很规矩,”她温柔地望着他,低声地说,声音小得像在耳语,但一字一顿,很坚决。

马丁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梦一样,但竟是事实,他的心里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恳求他能够实现。他可以不为自己奢求什么幸福,但是她可以,他凭什么不能让她得到她应得的幸福呢?况且他也有这个能力。他可以娶了她,一同到马克萨斯岛去,在他那想象中的城堡中住下来,安安稳稳地住一辈子。这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但是比它更强烈的是,他的心里还有一种声音,强烈反对他这么做,这简直是一道不需解释、不容辩驳的命令。他当然不由自主地仍然忠实于爱情。过去那种放荡不羁的日子虽然有些怀恋,但也是一去不返了。他没法再过以前的生活,也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生活当中去。他变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丽茜,很抱歉,我并不打算结婚。”他看着她,轻轻地说。听到这话,那只一直抚摸他头发的手忽然停下来,接着又抚弄起来,依然那么温柔。但是她的脸色变得冷淡起来。这是她痛下决心之后的表情。因为她面颊上的红晕依然那么柔和,她依旧是容光焕发,充满了柔情。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又坚定地说,“换句话说,你愿不愿意同我结婚,我并不太在乎。

“我并不在乎,真的。”她又说了一遍,“只要能做你的朋友,和你在一块,我感到很骄傲,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我想,我生来就有这样的性格。”

马丁听了,坐起身来,握了握她的手。这感觉只有温情,却没有激情。他是有意这样做的,也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做。可是这温情叫她觉得一阵阵心寒。

“算了,不要谈这些了。”她说。

“不,我想告诉你。你是一个伟大而且高尚的女子,”马丁激动地说,“最应该感到骄傲的是我,因为认识了你,就像茫茫黑暗里出现了一线光明,请相信我,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所以我必须要规规矩矩地对待你,要像你自己规规矩矩对待生活那样,我不能随随便便地不负责任的。”

“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是否很规矩。随便你对我怎样都可以,你甚至可以把我甩到污泥里,一只脚踩在我身上。你是这世上惟一能这么做的人。”她的眼睛闪亮着,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当然,我从小就洁身自好,毕竟是一点儿错误也没有的。”

“正因为是这样,我才不愿意对你随随便便的,”他还是很温柔地说,“你太慷慨大度了,这让我也不得不慷慨大度。我不想结婚,我更不想——嗯,不结婚就乱搞一气,当然在这儿以前我也搞过不少。我真的有些后悔到这儿来,居然又让我遇见了你,可是如今很多事情都没法再挽回了,我自己也从未料到会走到这一步,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

“可是你听着,丽茜。”马丁接着说,“我简直没法表达我的心情。我这么喜欢你,而且我对你不仅仅是喜欢,我还很尊敬你、钦佩你。在我心中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听,又有什么用呢?我想还是做些实事吧。你一向都生活得很清苦,那么让我来帮你过得舒服一些吧。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赚到钱——一大笔钱。”

说到这儿时,他突然觉得从前的那些打算毫无意义。买下那个山谷和海湾,拥有那个干草打墙的城堡和白色大帆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没有它们,他依旧可以出海,随便上哪条船上当个水手,随便上哪个地方,不也很好吗?——过去常常是这样的。

“我想好了,这笔钱我要送给你,你拿它做点什么都行——上学读书,或者进贸易学院,也许你还想学作速记员。我可以帮你办到这一切。再不然,也许你的父母还在世——我可以帮他们开一家杂货店之类的。让他们足以养老。总之,你想要什么,只要开口说一声,我就会尽力帮你办到。”他深情地说。

她听了,没有回答,只呆呆地坐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失神地直望着前方,身子一动不动,像座雕像,只是喉咙不断起伏,想必她的喉咙很痛。马丁看着丽茜,自己不禁有些难受,他很后悔,后悔刚才讲的这番话。他太过分了,他想给予他的东西是多么的俗不可耐啊——只不过是一些钱,一些身外之物,一些无关痛痒的能够拿来送给其他每一个人的东西。与他相反,丽茜呢?她奉献给他的是她圣洁的一切,当然还有她的屈辱、羞耻和她对幸福生活的一切向往。

“好了,咱们不要谈这个了。”她说,声音有些哽咽,但马上咳嗽了几声,想掩饰过去。她太失望了。说着,她已经站起身,不容分辩地说,“起来,咱们走吧,我有些累了。”

当马丁和丽茜从小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这天的盛会结束了,那些在这里寻欢作乐一天的人们几乎走光了。这时马丁看见有一伙人在不远处等着他们,他认出那些都是自己人,来给他当保镖的。另外他也意识到事情不那么有意思,恐怕又要有一场乱子了。他们汇合后一起从公园大门走了出去,身后又零零散散地跟着另一帮人。他也认得,那些是丽茜的那个男朋友纠集起来的几个朋友,好像打算随时为他失掉了女朋友而报仇。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他们是警察和特别巡警官。他们料到这些人会闹事,就打算在闹起来之前制止他们。他们把这两帮人分别送上了开往旧金山的火车。马丁告诉吉米,他将在十六马路车站下车,再乘车去奥克兰。整个路上,丽茜默不作声,对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火车很快驶入十六马路车站,他一眼望去,那儿正好有辆电车在等乘客,售票员已经在很不耐烦地打铃呢。

“太好了,那就是,”吉米兴奋地催促着,“快点儿跑过去,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拦住那帮人的。快点儿,走吧!快带她上去。”说着他也和几个人紧跟着他们跳下火车。

那帮对手可没料到他们有这一出,被弄得措手不及,想都没想立即冲下了火车去追赶。马丁和丽茜奔上车,在车厢前面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车上坐着的都是些冷静、沉着的奥克兰人,他们几乎没有注意那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是怎样上的车,也没看出他们这一对文雅的人和吉米有些什么关系。他们只看到吉米跳上踏板,冲着司机大声喊:

“老兄,快点关门,赶快开车呀!”

正说着,吉米突然转过身来,一拳打在一个正飞奔过来想跨上车的人的脸上,乘客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切弄糊涂了。不止如此,沿着整个车厢的两面,都有拳头捶在来人的脸上,吉米和他带领的一帮人,就这样把那又长又低的车厢踏板占领了,很好地对付了那帮进攻的人。很快电车铃叮铃铃一阵作响,车子终于开动了。吉米这一伙人将最后一批对手都打下了车,紧跟着,他们自己也跳下了车,作为这场战斗的结束。电车一直往前驶着,将这场混战远远地撇在身后。乘客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还不停往后看。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车角座位上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和旁边漂亮的姑娘,正是惹起这场斗殴的罪魁祸首。

马丁开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痛快地打架,从前那股好斗的劲头又油然而生,真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可是这股劲不知为什么很快就消逝了。他也感到有一种更为深沉的悲哀压在心头。他觉得自己变老了很多——看着那些过去结交的伙伴,依然无忧无虑、随随便便,他觉得自己要老上好几百岁呢。他已经离他们太远了,远得不能再返回到他们当中去了。他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没有让他那么兴奋,反而叫他感到厌恶了,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很失望,他变得像一个陌路人。那廉价的啤酒喝在嘴里令人乏味,而现在,他觉得和那些人在一起同样感到乏味。

他确实离他们太远了,那些成千上万的书,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他和他们分离开来。他孤身一人流浪天涯,在那广阔的思想世界漫游,他走到了太远的地方,落到不能重返家园的地步。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还是一个人,他很需要一个同伴,这个需要并没有得到满足,他还未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园。从前那帮朋友不能理解现在的他,他自己的家人不能理解他,资产阶级不能理解他,他深爱的露丝不能理解他,就连现在坐在他身边的姑娘,他十分尊敬钦佩的姑娘也同样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他的选择,不能理解他对她尊重的方式。他思前想后,无尽的悲哀中又增添几分沉痛的感觉。

车一到站,他们下来了,慢慢走着,各自想着心事。在十六马路和市场街转角一所工人住的木屋前,他们停下了,丽茜就住在这里。分手时,他叫住了她,说:“跟他和好吧。”他,当然指的就是当天被抢走了女朋友的小伙子。

“我做不到——现在更不行了!”她说。

“嗨,还是跟他继续下去吧,”他故意很兴奋地说,“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我肯定,你只吹一声口哨,他就会马上回到你身边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直率地说。

其实他很明白刚才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确实无法再说些什么,就在他要跟她道别的时候,她的身子向他斜了过来。可是她这一斜身,并没有什么强求和挑逗的意味,而是那种怀着期望和卑微的心情,这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怜爱之情。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搂住她,吻着她的唇。他心里明白,这一吻是他所能接受到的最真诚的一吻。

“哦,我的上帝!”她哽咽着,“我为了你,真的死也心甘情愿!”

说完,她猛得推开他的身子,奔上台阶头也不回地去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湿的。

“马丁?伊登呀,”他自言自语道,“你不是头野兽,你是个无比可怜的却又是该死的尼采信徒,你本应该娶了她,让她脆弱的心灵充满了幸福,可是你竟然做不到,做不到!你真该死,你应该感到惭愧和自责。

“‘一个可怜的老流浪汉,抚摸着他可怜的老烂疮申诉:我看啊,生活满盘皆输,令人惭愧,’”他忽然想起了亨莱的诗,不禁喃喃念道,“难道真是这样——满盘皆输,令人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