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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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2)

第四十三章 (2)

麦瑞狄斯一罗威尔公司一直像个旁观者,它看到《太阳的耻辱》大受欢迎,马丁的名气已经由无变有,根本无需它再做宣传了,便抓住了这个良机,赶紧将《逾期》出版面市了。正像他们所预料的,因为这是小说,所以销路更好,竟比《太阳的耻辱》造成了更大的轰动。马丁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成绩,一连好几个星期他的两本书都荣登畅销书榜首。这篇《逾期》不仅吸引了一般小说读者,也同样吸引了那些热衷于《太阳的耻辱》的读者,他们从这篇海洋小说的处理方法中,看出了他对宇宙的总体理解。起初,他对神秘主义文学做了猛烈攻击,不用说,做得非常出色,接着,他又极刀鼓吹他推崇的文学作品,不用说,又成功了。这一切都向大家证明了他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天才,集评论家和作家于一身。

名气与日俱增,相应的金钱也滚滚而至。他像一颗文坛新星慢慢升起、闪烁。面对自己所造成的轰动,他却并不感兴趣,相反他觉得很好笑。有件事他很想不通,一件小事——要是别人知道只是这样一件小事,也会想不通的——他却把这件事看成是一件天大的事。可是别人可不这么看,他们只会奇怪为什么对这么一件小事想不通呢?这件小事就是:勃朗特法官邀请他去吃晚饭。这可以算是一件小事的序幕,不久这件小事就会发展成一件大事。让马丁不解的是,他曾经当众侮辱过勃朗特法官,对他的态度极其恶劣,可是最近一次勃朗特法官在街上碰见他时,竟然邀请他去吃饭。马丁想起,他以前在摩斯家不知见过勃朗特法官多少次,可哪一次他也没邀请自己去吃饭。那时候他为什么不邀请我去吃晚饭呢?他问自己,他并没有什么改变呀,他还是从前的那个马丁?伊登,到底有什么不同让他的态度有了这么大变化?是因为他的作品都被刊在了书本上吗?可这些作品也都是那时完工的作品啊,而并非是后来才写的。就在那时勃朗特法官抱着和其他人同样的看法,嘲笑他的斯宾塞和他的智力,他这些作品早已经写好了。这么一想,勃朗特法官请他去吃饭,并不是因为他自身有什么真正的价值,而是为了一种虚构出来的价值。

马丁咧着嘴笑着,坦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同时自己心里不免诧异,他竟然如此心安理得。在那次晚宴上,有几位声势颇为显赫的人,带了他们的夫人和女儿。马丁惊奇地发现,他不再是一个小丑,而是他们之中的红人。大家都极力赞美马丁,勃朗特法官私底下还劝马丁加入冥河俱乐部,汉威尔法官在一旁起劲地帮腔,声称他们可以作推荐人。这冥河俱乐部是个公认的绝顶严格的俱乐部,入会者要求很严,不仅要有钱,还要有成就。但是马丁一口回绝了,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心里比以前更不明白了。

此时的马丁,正忙着处理自己那一大堆的稿子。每天,编辑们的求稿信络绎不绝,他已经被逼得团团乱转,无力应付。人们发现,他是一个很讲究写作风格的作家,在有着他自己风格的作品中,也颇有些货真价实、耐人寻味的内容。《北方评论》刊登了他的《美之发祥地》,马上来信,希望能得到六篇类似的论文。马丁本来可以随便从他那堆稿子里挑出六篇给他们。可是让《勃顿氏杂志》抢了先,他们出于一种投机心理,早就来信向他要五篇论文,并答应每篇出五百块钱的高价。他愤愤地想,这些稿子都被这些杂志社不知退过多少回,现在他们倒争先恐后地抢着要这些稿子,可稿子,可稿子连一个字都没改过。他们当初的退稿信都是机械的、冷冷的,强硬得毫无商量的余地,千篇一律得他都能背下来。

他们曾让他尝过不少苦头,如今时机到了,他也要折磨折磨他们了,让他们也尝尝我的厉害。于是他写了回信,说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每篇论文至少要出价一千块钱。没想到《勃顿氏杂志》居然都没有犹豫一下,就依照他的价钱,要了五篇去。还有四篇,被《麦金托许氏》日刊忙不迭地用同样的价钱抢了去,唯恐被别的杂志社抢了先。而那个《北方评论》实在太穷,那开出的高价让他们望尘莫及,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地把发财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就这样,马丁的作品《神秘的祭司长》、《奇妙梦想家》、《衡量自我的标准》、《幻觉论》、《天神与凡人》、《艺术与生物学》、《批评家和试验管》、《星尘》和《高利贷的尊严》等问世了——这一系列作品引起了不绝于耳的赞叹声和争论声,这场轰动波及很广,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平息下去。

编辑们一封一封地给他写信,只要他开出条件,不管多么没道理,他们都一一照办。对他们的要求,他也都一一照办,可都是从那些旧稿子中随便抽出一篇给寄过去。但是他坚决拒绝再写任何新的作品。他很久没有再拿笔了,甚至一想到又要重新拿起笔铺开纸写作,他简直要发狂了。他还清楚地记着,当初,布利塞顿被读者批评得体无完肤,所以现在,尽管读者们对他大加喝彩,可他还是无法忘记当时的愤慨之情,当然也无法对群众有什么尊重之情,这使他感到泄气,心里烦闷极了,他觉得自己的走红简直就是对布利塞顿的亵渎和背叛。可是他还是决心继续干下去,直到他的口袋里装下他认为足够的钱为止。

还有很多编辑部寄来这样的来信:“大约一年前,本社曾收到您的情诗集,当时即对您的这些作品印象深刻,但由于事先内容已排满,故未能采纳,只能忍痛割爱,原作奉回。而今若这批作品仍在您手中未发表,恳请足下恩赐该作,本社愿照阁下所提条件,将您的作品全部刊出,我们更愿意给予您最为优惠的条件,将该作品发单行本出版。”

马丁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一首用无韵诗体写的悲剧,就打算代替那组情诗寄出去。寄出之前他又将这篇文章看了一遍,认为很是平庸、浅薄,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实在像是大学生的习作,但他还是寄了出去。编辑收到稿子,欣喜若狂,赶忙刊登出来。但是读者们对此表示了异常的愤慨,他们对这部作品的真伪产生了怀疑。他们说,这篇看似一本正经的东西实际上就是在胡言乱语,与马丁?伊登的高水平实在相差太远了,一定是杂志社找不到原作品,只好找人笨拙地伪造,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学大仲马的样子,趁着名声在望,雇人替他写的。那位编辑被攻击得受不了,不得不站出来解释说,这部悲剧是他初学写作时期早期的作品,杂志社为了得到它还不得不费了一番周折。大家并不领情,对杂志社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却弄到这样一部作品大肆嘲弄了一番,结果是那位编辑遗恨终身,出版社又重新换了一个编辑,虽然这部悲剧最终也没能出版成单行本,但是马丁似乎并不介意,因为他还是拿到了预支的版税,钱安安稳稳地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考尔日氏周刊》给马丁拍来一份电报,光电报费就花了近三百块钱。文中说,想约他写二十篇文章,每篇一千块钱。还提供给他到美国各地旅行的条件,费用全部由他们报销,电文内刊列了很多暂拟题目,其目的就是要他明白,他可以自由选择题材范围。对他只有一个限制,那就是只能在美国国内旅行。马丁立刻拍了封电报回去,表示自己感到很抱歉,不能接受他们的约稿,当然,还有一点他没忘——注明电报费由收报人付。

《维基—维基》也很快在《沃伦氏月刊》上登了出来,立刻受到如潮的好评。出版社很会趁热打铁,马上出了本书页边幅很宽、装帧精美的单行本,这在那些度假中的读者中一下子引起了极大轰动,销路像野火燎原一样势头一路大增。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简直可以和两位伟大作家的《瓶中妖魔》和《驴皮记》相提并论。

不久,他的短篇小说集《欢乐的烟雾》也出版了。里面的短篇小说不落俗套、笔法犀利,给了资产阶级道德和偏见以当头一棒,读者们一开始就持有冷淡而暧昧的态度。但是,巴黎人对稍后不久的法文版掀起了购买狂潮,这引得英国和美国的读者们也跟着疯狂求购。这给了马丁一个机会,他强迫“那一直以稳健审慎著名”的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第三版书的版税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五,第四版书更是照百分之三十计算。这两本书几乎包括了他所有的短篇小说,有的已经在报纸上刊登过,有的尚在连载之中,有的还未发表过。《嘹亮的钟声》和他那些恐怖小说都结集成一册;另一册包括了《冒险》、《罐子》、《生之美酒》、《旋涡》、《人头攒动的大街》和另外四篇小说。麦瑞狄斯—罗威尔公司取得了他所有论文结集的出版权,麦克斯米伦公司则得到了他的《海洋抒情诗》和《情诗一束》。《妇女之友》杂志又付了很大一笔稿费,将《情诗一束》独家连载了。

马丁终于处理掉了他最后一篇稿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好像隐隐约约已经看到了那山谷、海湾、干草打墙的城堡以及那铜色底的白色大帆船,这一切,立刻就可以到手啦。现在,无论如何,布利塞顿关于杂志上决不会登载有价值的作品这一论断是不正确的,他自己的成功就能证明布利塞顿的论断是错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自己越成功,越觉得还是布利塞顿对。他之所以被认为成功,主要还要归功于那篇《太阳的耻辱》,而与其他的作品无关,那些作品不过是些次要作品,它们都被杂志社来来回回不知退了多少次稿。

《太阳的耻辱》一出版,便引来一场大的论战,这才使他获得成功,受到大家的注意和欢迎,换个说法,要是没有《太阳的耻辱》创造了畅销奇迹,人们根本不认识他,更不用说欢迎他了。从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的反映,就可以证明这是个奇迹。他们初版时只出版了一千五百本,还一直怀疑能否卖得出去。他们都是些经验丰富的出版商,看到这本书销路这么好,他们比谁都更感到吃惊。对他们来说,这可真是个奇迹呢,他们始终都忘不了这一点,因此,他们写给马丁的每一封信里总是流露出对这第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奇迹所抱的敬畏心情。他们并没有过多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无法解释。它就这样发生的,尽管照人们的经验来讲,这是不可能发生了,然而它还是发生了。

马丁这么想着,对自己成功的名副其实产生了怀疑。那些肯掏钱买他的书,肯让那么多金元流进他口袋里的人多半是资产阶级,而就他对资产阶级的了解,他实在想不通,他们怎么可能欣赏和理解得了他写的东西呢。他作品的内在的美和力量,他真正要展现的东西,对这些成千上万赞美他、趋之若鹜购买他书的人们,简直是毫无价值。他是名噪一时的大作家,好像是一个乘天神打盹儿的时候攻上帕那萨斯山的冒险家。很多很多的人在读他的书,赞美他的作品,可是这些人只是像无知的牲畜一般浑浑噩噩,并没有真正理解它们。

当初他们纷纷扑上布利塞顿的《蜉蝣》,将它肢解得体无完肤,也是这般浑噩无知,并没有真正理解——现在这帮人豺狼般地扑到他身上,可不是糟践他,而是一个劲地奉承他。可是不管是奉承,还是糟践,这得靠运气,有一点他敢绝对肯定,那就是《蜉蝣》比他的任何作品也要优秀一百倍,也比任何还孕育在他头脑中的作品还要优秀一百倍。它是这几个世纪以来的最伟大的诗作。这样看来,这批乌合之众,对他的赞美实在是有些可悲,因为将《蜉蝣》任意糟践的也正是这些人。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同时又感到心满意足。他很高兴不管怎么样,自己最后一篇稿子也卖掉了,这样他真正可以称为无牵无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