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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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1)

第四十三章 (1)

《太阳的耻辱》终于在七月份出版了,当他收到快递邮包的时候,很快就割断了那上面的绳索,出版商赠阅的六本样书一下子散落在桌子上。他一下子呆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短短几个月之前,他准会高兴得跳起来。而今他心头又笼起了一股沉重的哀愁。他不由得要拿这种无动于衷的淡漠心情同应该有的欣喜之情相比,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作品,第一部作品出版了,这是他一直所企盼的,可是他不但没快乐得脉搏加速,而且只感到悲哀。这一切对于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最多也不过是意味着他又可以多拿一些钱了,可是他实在对钱这东西不太感兴趣。他拿起一本书,走进了厨房,他要把它送给玛丽亚,这让她很惊讶。

“这是我写的书,”他看出她有几分疑惑,忙解释着,“这就是我在这旧小屋里写成的,我想这还多亏你那勺菜汤呢,它可帮了我的大忙。拿着吧,这本书是送给你的,你知道的,就权当作纪念吧。”

他并不是在向她卖弄什么,也不是在自吹自擂,他真心想感谢她,她长期以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充满信心,再没有人像她那样了。他要向她证明是对的,他要让她高兴,让她为他感到骄傲。玛丽亚走进前屋,把这本书很虔诚地放在她家《圣经》的上面。这是她房客写的书,是件神圣的东西,是一种友谊的象征。这一切让她几乎忘了他曾作过洗衣工这一事实当初带给她的打击。对于这本书,她自然一行也看不懂,但她固执地相信书里每一句话都是了不起的。她只是个单纯、现实而又勤劳的女人,但却有着十分坚定的信念。

接下来,剪报资料供应社每周都按时寄来关于这本书的评论资料,每次他都面无表情地看看就扔到一边去了,就像收到《太阳的耻辱》的出版样本时那样无动于衷。但他心里知道,这本书引起了一场轰动,这些评论就是证据。这将意味着他口袋里会有越来越多的金币,他可以将丽茜安排妥当,把那些许下的诺言都实现,还可以余下好多钱,足够盖他那座干草打墙的城堡了。

一开始,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很小心,第一版只出了一千五百本,可是第一批收的评论一出来,第二版就增加到了三千本,而且很快钱都到了,这批货还没有交出去,第三版五千本的定单又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伦敦一家公司拍来电报,要求出版英文版。接着,法国、德国、斯堪的纳维亚各国相继打来电报,要求翻译这本书。又有人发觉,这是一个攻击梅特林克派的书的极好机会,于是一场激烈的论战由此引发。萨利倍和海克尔赞同《太阳的耻辱》中的观点,极力为之辩护,要不是这件事,这两人不会在同一论争中站到一边儿。克罗克斯和华莱士则站在反对的一面,大加反驳。而奥利佛?洛基爵士则试图提出一个折中的意见,跟他自己那一套宇宙理论保持一致。梅特林克的信徒们也聚集在他们神秘主义的旗帜下,对此书进行了攻击。吉斯特登还写了一系列公认的不偏不倚的论文,结果惹得整个文界一片哄笑。而这整个事件,包括这场论战和参加论战的人,都被乔治?萧伯纳排炮似地轰击了一通,差一点全都打进了十八层地狱。这一次,战场上最多的还是第一流的名将。这一厮杀,真是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甚是可怕。

“这真是个天大的奇迹。”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写信给马丁说,“一篇评论性的哲理散文竟然会有小说一般的销路。您选择的这一主题真是再好没有了。一切相关条件都出奇地顺利。我们不用说您也明白,我们正在抓紧时间为这本书工作。目前,在美国和加拿大就已经销售了四万本,新版两万本还在印刷之中,我们正在加班加点地工作,以满足广大读者对这本书的需求量。当然这种需求量正是我们所促成的,我们为这本书作了大约五千块钱的广告。我们相信,此书一定会创造出新的纪录。

“我们冒昧地附上一张预约合同,希望您下一本书仍与我们合作。您将会很高兴地看到,我们已将版税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这也是我们这个以稳健审慎而出名的出版社能给出的最高版税率了。如果您对我们提出的条件满意,就请您将书名填入合同中相应的部分中。对书的内容和性质,我们没有硬性要求,任何题材的任何作品都可以,如果您手头就有刚刚完成的作品,那就太好了。希望您趁热打铁,莫失良机。

“我们一收到您的合同,即愿支付五千元版税,这是因为我们相信您,因此打算大干一场。我们还有一个提议,可否与您签署一份长期合同,比如以十年为限,在此期间,凡是您的作品,一律由我们出版社独家出版,希望您给予考虑,详细情况我们以后再谈。”

马丁放下信,用心算了一道题,结果令他惊讶,一毛五乘以六万是九千块钱。他就在新合同上签了名,将《欢乐的烟雾》填在空白的书栏中,把这份合同寄还给了出版社。一共寄去了二十篇短篇小说,那还是他没发现报纸上那些短篇小说的写作公式之前写的。只隔了邮政快递一来一回的时间,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公司的五千块钱支票就很快寄了过来。

那天早上,马丁一收到那张支票,就找到玛丽亚说:“玛丽亚,我想叫你今天下午两点的时候同我一起进城去,要不然这样,你两点钟就在第十四马路和百老汇街角处等我好了。我会来找你的。”

一到约定的时刻,她就到了约好的地点,她并不知道马丁这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思来想去,她只想到了一种可能:鞋。可是当马丁到的时候,并没有带她走向一家鞋店,而是向一家房产公司走去了,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而又惊奇的表情。可接下来的事更是叫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在这家房产公司里,那些高贵的绅士们对她和蔼可亲地攀谈,一面还和马丁和另外一个人谈话;一台打字机嗒嗒地响着;人们在一份很漂亮很气派的文件上签字;她的房东也在那,还签了字。等到里面一切繁琐的手绪都办妥,他们一同走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她的房东对她说:“好啦,玛丽亚,这房子是你的了,你再也不用每个月付我七块半房租了。”

玛丽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一愣,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的眼神告诉别人她是多么的疑惑。

“我是说,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你都不用再付我房租啦。”她的房东依然和蔼地告诉她。

她赶忙道谢,却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像这一切都是房东赐给她的恩典似的。她回到奥克兰的家里,和自己的家人好好谈了一下,又把那葡萄牙食品商请来仔细研究一番。她终于明白了,她现在住的这所小房子——她已经付了很长时间房租的小房子——已经完全属于她自己了。

那天傍晚,马丁从电车上走下来,就看到那个葡萄牙食品商老远就朝他打招呼:“你怎么这段时间没再来我的店里买东西呢?”马丁解释说:“噢,我现在已经不再自己做饭吃了。”说着,他迈步进了店中,老板高兴地说:“来吧,马丁,我做东,请你喝一杯。”说着,递过来一杯酒。马丁接过来,尝了一下,立刻知道这是本店最好的酒。

喝完酒,又和老板闲聊一会儿,才回到家中。他看着玛丽亚忙完所有的活,便坐在她旁边。“玛丽亚啊,”他轻声说道,“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自己也可以离开这里的。到时候,你可以把这房子租给别人,自己做房东。还有这些衣服,我希望你把这些送来的衣服都送回去,别再洗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别洗了,全都退回去。你不是有个兄弟在圣莱安德罗或是海华兹做牛奶生意吗?明天你就去圣莱安德罗或海华兹,或别的什么地方,去找你兄弟。告诉他,让他来找我。我准备在奥克兰都城饭店里住上一段时间。一旦看到一家好的奶牛场,一定告诉他,他会识货的。”

就照马丁说的那样,玛丽亚很快就当上了房东和一家奶牛场的独资老板,还雇了两个人为她工作。她那七个吃不饱饭的孩子现在都穿上了皮鞋,上了学。她在银行中的存款还稳步增长。很多人都梦到过贵人,但很少有人真地遇到这样的神话王子,可是玛丽亚,从来都不幻想有什么神话的王子能帮助她,她只会面对现实,辛辛苦苦工作,但她却遇到了一个当过洗衣工的神奇王子。

就在这时,整个世界的人们似乎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这个马丁?伊登究竟是什么人?”马丁自己当然不愿给出版商提供任何有关个人传记的资料,总是回避,但是报界杂志界可不会就此罢休。他们知道奥克兰是他的家乡,于是记者们就多方出击,很快搜罗到几十个能提供有关马丁信息的人。然后他们把这些大大小小、是是非非的资料,不管他做过的或没有做过的甚至连听都没听过的事,全都一古脑儿地都搬出来,供观众欣赏。这还不过瘾,还要附上一些快像和照片——这些照片是当地一位摄影师提供的:这个人曾经给马丁照过相,一看到马丁如此有影响,马上就申请了版权,把这些照片印了出来卖钱。起初,马丁对杂志界和报界极不满,对资产阶级社会怀着强烈的反感,他极力反对这种宣传。

可是渐渐地,他还是屈服了。因为屈服比反对要容易多了,宣传的力量要比反对的力量大的多,屈服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他已没有那么多精力管这些了。还有一些特派的作家,千里迢迢地赶来见他,马丁本不想见,可是这话没法说出口。况且,一天有那么长时间,既然他已决定不再读书不再写作,那这么长时间总得做点什么呀,于是他就一时兴起,接受人家的采访,随意发表些关于文学和哲学的奇怪见解,让他们去渲染,他甚至还不断接受资产阶级的宴请。他虽然怀着一种又古怪又舒服的心态,但却渐渐平心静气起来,他也管不了这些,他现在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以宽大为怀,包括对那个曾把他描写为赤色分子的小记者。他还特地邀请了这位记者,让他写了整整一版访问记,并附上一张特摄的照片。

偶尔,他也去看望丽茜,很显然,他的成名带给她更大的不安,因为这样一来,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大了。她服从了他的建议,去夜校和贸易学院读书,以尽量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她还到一家要价很高的出色的女裁缝那里订做了时装。看着她一天天明显地进步,马丁不禁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他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能这么依从他,肯这么努力学习,都是为了他。她极力要提高自己的修养,想在他眼里显得有价值一些——她觉得是那种他似乎很看重的价值。可马丁完全不这么想,他并不再留给她什么希望,对待她就像一个大哥哥,而且尽量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