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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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2)

第四十五章 (2)

“我起先在马路对面看见你的。当时你正和那姑娘在一起。”

“噢,对啊,”他简短地回答,“我送她上夜校去。”

“嗳,难道你见到了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吗?”静默了一会儿,她问道。

“高兴,高兴。”他慌忙道,“可来这儿,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我偷偷进来的,谁也不知道我来这儿。我只想来看看你,来跟你说当初我是多么傻。我来看你,因为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因为我的心驱使我,因为——因为我想你呀!”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上前来,走到他跟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呼吸很是急促,然后就一头倒在他的怀里。而他宽宏大量、平易近人,不愿意伤害别人的感情,他心里明白如果拒绝她的这次献身,无疑是对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伤害,因此就伸出胳膊抱住了她,并且搂得紧紧的。可这拥抱毫无热情,这接触之中也没有丝毫抚爱。她投入了他的怀抱,他抱住了她,仅此而已。她紧紧地依偎着他,接着,换了一个姿式,慢慢地举起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可是,他的肌肤并未因为她的手的抚摸而变得火烫,相反,他感到很尴尬,很不舒服。

“你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他问道,“受了凉吗?要我生炉子吗?”

他动了一下,想脱出身来,可她偎得更紧、抖得更厉害了。

“没什么,只是神经有点儿紧张,”她说着,牙齿格格作响,“我一会儿就能定下心来,看,我好多了,是不是?”

渐渐地,她真的不再颤抖了。他仍然搂着她,心里可不再疑惑不解了,现在,他已经知道她的来意了。

“当初,我妈让我和查理?哈普古德结婚。”她说道。

“查理?哈普古德?就是那个满嘴陈辞滥调的家伙吗?”马丁声音低沉地问,接着又加了一句,“我想,如今你妈可要把你嫁给我了吧。”

他的语气并非是疑问,而是异常地肯定。这时,他的版税数字开始在他眼前一行行地舞动起来。

“她是不会反对的,这我敢肯定。”露丝说。

“她觉得我现在够资格了吗?”

露丝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的我并没有比当初她解除我们婚约时的我更有资格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并没有变,我还是从前的那个马丁?伊登,说起来,我倒还不如以前了——我现在抽烟了,难道你没闻出来吗?”

她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开手指,按在他嘴唇上,亲切而顽皮地按着,盼着他会像从前那样,去吻她的手指头。然而马丁的嘴唇一点儿亲热的表示也没有,他直等她拿开手指,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并没有变,原来我没有工作,现在,我依然没有,而且,我仍然不打算去找。我至今仍然相信赫伯特?斯宾塞是个伟大而崇高的人,而勃朗特法官是头十足的蠢驴。几天前我还跟他一起吃过晚餐,因此我很了解这一点。”

“可是爸爸请你吃饭你都没有去呀!”她责怪他道。

“你也知道这回事呀,是谁让他来的?你母亲吗?”

她低着头,没有作声。

“那就是你母亲打发他来的啦?我原来就这么想。这次,也一定是你母亲打发你来的啦?”

“没有人知道我来这儿,”她辩白道,“你想我妈会允许我来吗?”

“不过,她还是允许你和我结婚的,这一点我敢肯定。”马丁冷冷地说。

她尖声叫道:“哦,马丁,别这么狠心好吗?你还没有吻过我一次呢,你简直跟石头一样冷酷无情!你想想看,我都放胆干了些什么?”她向周围看了看,不禁打了个寒颤。然而这眼光里一半是好奇,她想看看马丁的新居怎么样,紧接着道,“你想想看,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愿意为你而死!我愿意为你而死!”——丽茜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那从前你为什么不放胆这样做呢?”他冷酷地问,“那时候,我没有工作,吃不饱肚子,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也是这么一个艺术家,这么一个马丁?伊登,你为什么不放胆干呢?这也是多少天来,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这不仅仅是就你的态度而言的,而是就大家的态度而言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变,然而,忽然间,我变得身价百倍了,这使得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真变了。现在我骨头上包的是跟过去一样的血肉,还是跟过去一样的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我还是过去那个样子,没有增添什么新的力量,也没培养出什么新的美德。我的头脑仍然和过去一样,对于文学和哲学,我并没有得出半点儿新的结论。

我现在自身真正的价值,跟过去一文不名时的我没什么两样。让我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大家现在都看得起我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们看得起我并不是因为我马丁?伊登本人,因为我还是过去的那个人呀。那么,他们肯定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才看得起我,为了我身外的什么东西,为了什么不是‘我’的东西!要我告诉你这东西是什么吗?那就是我得到的大众的认可,可这认可并不是‘我’,它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还有,那就是我所挣到的钱,和正在挣来的钱,可这些钱也并不是‘我’呀。这些钱有的存在银行里,有的还在汤姆?迪克和哈利的口袋里。你现在之所以对我另眼相待,也是因为我的名声和钱吗?”

“你说这些话真令我伤心,”她开始啜泣起来,“你明明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你明明知道我来这儿是因为我爱你。”

“恐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么你现在对我的爱,为什么竟比当初你软弱到拒绝我时的爱还要强烈得多呢?”

“忘了这一切,原谅我好吗?”她动情地喊道,“我一直都深深地爱着你,难道你不知道吗?现在我不是在这儿,在你的怀里吗?”

“恐怕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我要紧盯着天平,称称你的爱究竟有多少份量,搞清楚你这爱到底是什么性质?”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身子站得笔直,用探询的眼光盯着看了他很久,她似乎要开口说话,可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开口。

“你知道,我是这么看的,”他接着说了下去,“我跟现在没有什么两样的时候,除了我这个阶层的人外,根本没有人喜欢我。那时,我的那些作品都已写完了,可是看过作品的人,没有谁喜欢它们,说实话,正因为我写了这些作品,他们反倒更不喜欢我了。好像我写了这些作品,是犯了什么错似的,说得轻一些吧,像丢了谁的面子似的。每个人都好心好意地劝我说:‘去找份工作吧。’”

她作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

“对,不错,”他说,“只有你例外,你对我说去找个职位。那个很平常的词儿——‘工作’就像我写的大部分作品一样,叫你听着不舒服,叫你觉得很不文雅。可是,你知道吗,当我周围的每个人都劝我找‘工作’做,就像他们在劝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弃恶从善一样时,这个词让我听起来,并不觉得更舒服。话再说回来,我的作品都出版了,后来又受到了大众的认可,这使你对我的爱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当初,你不愿意嫁给那个一文不名的马丁?伊登,尽管那时他的作品已经写成了,你对他的爱并没有强烈到使你非他不嫁的地步。可是,现在你的爱却强烈了起来,这使我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这爱之所以强烈,完全源于我的作品出版和受到读者欢迎。如果单单对你的话,我就不提版税了,可是我敢肯定,你的父母之所以回心转意,版税起了极大的作用。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极为不快,最糟糕的也莫过于此了。这一切的一切,使我对爱,对神圣的爱产生了怀疑,难道爱就那么庸俗,非要建立在出版的作品和读者的欢迎基础上吗?看来确实如此。我一直就这么坐着,思考着这些问题,直想得我头晕脑胀。”

“哦,你这叫人又怜又爱的脑袋瓜。”她伸出一只手来,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别再为难自己了,别再想得头脑发晕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好吗?我一直都是爱你的。我知道,我那时听了我妈妈的话,是太软弱了点,我本来可以更坚强的,我实在不该那样做。可你曾宽宏大量地说,人总免不了会犯错误,会有些缺点,那么,你也可以宽怒我,对吗?我做过错事,原谅我好吗?”

“当然,我会原谅你的,”他不耐烦地说,“当你实在不知有什么可原谅的时候,原谅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你并没有做过需要我原谅的任何事,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意愿来行事的,要不然的话,他办不成任何事,这就像要我请你原谅我没去找工作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是一片好意,”她辩解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不可能在爱着你的同时,还对你心怀二意。”

“这是实话。可是就凭你的好意,你也可能毁了我。

“对,没错,”他看出她企图反驳,便马上接着说道,“你可能毁了我的写作和我的事业。我是注定要走现实主义道路的,是和资产阶级精神背道而驰的。资产阶级的人们都是帮伪君子,都是帮害怕生活的懦夫。而与你在一起,你就会不自觉地把我也带入这种生活模式。你会使我也害怕生活,把我变得循规蹈矩一些。你会不由自主地把我塞进一个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生活框架里,在这样的生活框架里,一切生活的价值都是失真的、虚伪的和庸俗的。”他感到她不以为然地动了一下。

“这种庸俗——极度的庸俗,至少我这么认为,正是资产阶级的教养和文化所导致的。正如刚才我所说的,你想将我变得循规蹈矩,用你们资产阶级的思想、阶级价值和阶级偏见来把我改造成你们自己阶级的一分子。”他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时至今日,你也不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你没有听懂我努力想让你明白的话。我所说的话,在你耳中,全都是荒诞不经的狂语。可对我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你大不了觉得有点儿困惑,有些好笑罢了;这个粗鄙的小疯子,刚从深渊里、泥淖中爬出来,却指点你现在所处的阶级,说它庸俗不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