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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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3)

第四十五章 (3)

她疲惫不堪地将身子靠在他肩上,身子一阵阵发紧,颤抖了起来。他等了一会儿,等她开口,但她并没有作声,因此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现在,你倒希望我们破镜重圆,想嫁给我了,你需要我了。可是,你自己想一想,如果我的书并没有那么畅销,那我依然还是老样子,而你呢?你会躲着我,躲得远远的。这都是因为那些该死的书。”

“别诅咒!”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她这声责备的尖叫一下子把马丁给惊呆了。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异常刺耳的笑声,这笑声让他们俩人都很难受。

“这就对啦,”他说,“在这关键时刻,眼看你的终生幸福就在此一举了,你却还是像过去一样,害怕生活——害怕生活,害怕一声发自心底的痛快的诅咒!”

她被他的话一刺,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破口而出的话是多么幼稚,不过,她还觉得,他夸大其辞了些,因此心里很不痛快。他们都沉默着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绝望地思量着这一切,他则陷入沉思。想着自己那份已逝去的爱,想着那个曾经让他以为他深爱的露丝。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并未真正爱过她,他爱的只不过是那个他理想化了的露丝,那个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天仙,他情诗里的那个光芒四射的女神。而那个现实中的资产阶级小姐,那个有着资产阶级深刻的烙印,又怀着资产阶级的不可救药的狭隘心理的露丝,他从来就没有全心全意地去爱过。

她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说过的话多半都是有道理的。过去,我的确害怕生活,而且爱你爱得也不够深。现在我才懂得该怎样更深地爱一个人。我想我不仅爱现在的你,也爱过去的你,甚至爱将来的你。我爱你那种所谓的不同于我的阶级的地方,爱你的那套甚至我不能理解的看法,可是我相信我会慢慢地学会理解它的。我会努力去理解它的。我会尽心尽力地去爱你,甚至连你抽烟、诅咒的习惯——因为这也是你的一部分。我可以学着去爱它们,去理解它们。就在刚才那十几分钟里,我已经学会了不少东西。我敢于来到这里,敢于再一次站在你面前,就是我已经学会了一些东西的证明。噢,马丁!——”

她无声地啜泣起来,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上。

他伸出胳膊温柔地、怜爱地搂住了她——这可还是头一回呢。她高兴地动了一下,满面欢喜。

“太晚了。”他说,这时,她想起了丽茜的话,接着说道,“我是个病人——哦,我是说病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灵魂,我的头脑。我似乎已经丧失了一切价值观念,我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要是几个月以前你能这样,那事情的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了。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现在还为时不晚哪。”她大声说道,“我要做给你看,我要证明给你看,我对你的爱又成熟了很多,对我来说,它远比我所处的这个阶级以及我所心爱的一切都重要得多。资产阶级所心爱的那一切,我都会鄙弃的。我不会再害怕生活了,如果你需要,我要脱离我的父亲和母亲,就让我的名字成为朋友们的笑柄好了。我就在此时此地把自己给你,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同居,跟你在一起,我会感到无比骄傲与幸福的。如果说我曾经背叛过爱情,背叛过你,噢,亲爱的,那我可要为了爱情,为了你,背叛使我干下背叛行为的一切。”

她站在他面前,双眼熠熠闪亮。

“我等着你,马丁,”她轻声地说,“等着你原谅我,等着你再次接受我。请你看着我。”

这举动真是太伟大了,他看着她,心里想道。她自己意识到了过去的一切缺欠,终于站了起来,要补偿她所错过的。在他心中,她此刻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摆脱了资产阶级的那套铁的桎梏一般的习惯与偏见。这真是太伟大、太了不起、太孤注一掷了。可是,他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这么做,并没有刺激他打动他的心。他只是在理智上觉得她所做的这一切太伟大、太了不起了。在这本应该热情似火的一刻,他却很冷静地衡量着她。他对她一点儿触动都没有,一点儿渴望都没有。他又一次想起丽茜的话来。

“我病了,病得很重,”他边说着,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病得有多重,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我都失去了什么。我一向都勇敢地面对生活,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对生活感到餍足。我已经尝够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从一个寒酸的流氓水手,到一个举足轻重的知名作家,我尝够了别人的讥讽,也尝够了别人的艳羡,我对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兴趣,对一切已经失去了欲望。如果还有一些的话,那我现在就会需要你,接受你了。你总应该明白。我病到了什么程度了吧。”

他把头往后一靠,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在哭的孩子,透过瞳孔上蒙着的那一层迷蒙的泪水,看着阳光,一时忘了自己的伤心事。马丁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丛丛草木,炙热如火、光辉灿烂的阳光从枝叶间穿过。他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病,也忘了露丝的存在。这簇绿叶,可并不让人感到心宁神静。阳光太强烈、太耀眼了,看得他眼睛发痛,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看着。

门“卡嗒”地响了一声,他才被惊醒,只见露丝站在门边。

“我怎么出去呀?”她泪眼汪汪地问道,“我有点儿害怕。”

“噢,真抱歉,”他大声说道,跳了起来,“对不起,我又犯病了,竟然忘了你还在这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你看,我真的有点儿不大正常呢。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可以从佣人出入的门出去。没有人会看见我们的。来,把面纱拉下来,就没事了。”

她紧挽着他的胳膊,穿过灯光幽暗的走廊,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他们一走上人行道,她就说:“现在没关系了。”说着,就想把胳膊从他臂弯里抽出。

“不,我送你回去。”他坚决地说道。

“不,请不必再送了,”她反对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又试图将手抽回去。这时他可感到有点儿奇怪,现在她脱离了险境,竟然又害怕了起来。她神情慌乱,直想摆脱他。他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原因,还是因为她神经紧张的缘故,于是,他拽住她那极力想缩回去的手,伴着她一块儿往前走。这段路走到一半时,他看见一个穿长风衣的男子,躲进了门洞里。他趁走过去的时候,朝里看了一眼。尽管那人将领子高高竖了起来,还是没有逃过马丁的眼睛,那是露丝的弟弟。

露丝和马丁一路走着,两个都没有开口。她依然惊魂未定;他则依旧冷漠。有一阵子,他提及要出门去,到南海的事。还有一次,她开口请求他原谅她,仅此而已,一路上就这样沉默。他们在她家分手时,也是很寻常,只相互握了握手,说了声再见,他抬了抬帽子。她关上了门,他点了支烟,转身向旅馆走回去。走到他看见诺曼躲进去的那个门洞时,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向里打量了一下。

“她又一次欺骗了我,”他大声说,“她要我相信她冒了多大的危险来看我,明知道如果我不收留她,她还可以和与她一起来的弟弟一起回去呢。”说着,他纵声大笑起来,“呸!这些资产阶级!我一文不名的时候,诺曼认为我连跟他姐姐待在一起都不配。现在我有了金钱和名誉,他却把她送上门来。”

他转过身来正要继续向前走,这时,有个流浪汉赶上来,向他讨钱。

“嗨,先生,能给我两毛五去找个地方过夜吗?”那人叫道。

这声音使马丁不由地转过身来。令他吃惊的是,这人竟是他曾时刻挂念的乔。转眼间,他握住了乔的手。

“你还记得那次咱们在温泉旅馆分手的事吗?”对方问道,“那时我就说,咱们还会再见面的。我心里深深地相信这一点。你瞧,现在咱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你看上去气色很不错,”马丁有些艳羡地说,“你还胖了些呢。”

“那当然喽,”乔一脸的得意,“直到过上流浪的生活,我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滋味。我比过去重了三十磅,身体一直都很棒。咳,过去那些日子里,我干活干得太累了。你知道吗?流浪的生活太适合我了。”

“可你今晚上还是得找个地方过夜,”马丁责怪道,“天气很冷的。”

“什么?找地方过夜?”乔把手插进裤袋,掏出一大把零钱来,“这可比做苦力好得多,”他又显出了一脸的得意,“你看上去似乎很有钱,所以我才想敲你一笔。”

马丁笑了起来,把钱给了他。

“你拿这些钱就可以痛快淋漓地去几次酒馆,喝它个酩酊大醉。”马丁拿他开玩笑地说。

“说真的,我不再喝酒了,”他说,“我可再也不想喝得烂醉如泥了。不过,一旦喝起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我,除非是我自己不想喝。自从最后见你那次以来,我只醉过一次,那次也是意外,空着肚子喝的。我像畜生那样给人做苦力时,我就像畜生那样喝酒;我像人一样生活时,就像人一样喝——有时高兴了,我就来上几杯,就这么回事。”

马丁约定他明天再见,就自己回了旅馆。他到帐房里去了一下,打听了船期,得知马利波萨号五天后开往塔希提。

“明天打个电话,给我定一间舱房,”他对办事员说,“不要舱上面的,要下面的,迎风的那一面——具体来说,是左舷,记住了,是左舷。你最好把这些都记下来,以免出错。”

他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躺在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安静地睡着了。今晚所发生的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仿佛已经僵死了。和乔碰面时的兴奋与热情,也稍纵即逝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转眼间就厌烦起这个过去的洗衣匠来,觉得跟他说话真是麻烦。就是五天后他将要前往的心爱的塔希提岛,也叫他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他闭上眼睛,像往常那样,舒舒服服地一觉就睡了八个钟头。他睡得很安稳,一晚上他既没有翻身,也没有做梦。睡眠对他来说,是一件最轻松的事,因为那可以让他忘记一切。每天早晨醒来后,他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生活总让他感到烦恼不堪,厌倦至极。时间也真的那么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