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2)
船就要开动了,他站在马利波萨号船的甲板上,看到丽茜?康诺莱躲在码头一大堆人的边儿上。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带她一起走。要对她好些可真是容易,而且她一定会快乐至极。一时间这个想法几乎打动了他,可是转眼之间,他又不免惊慌起来。一想到这个念头他就心慌不已。他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心对此提出了抗议。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在船栏边转过身去,喃喃自语道:“朋友啊,你病得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他逃进自己的舱房,躲在里边,直到船离开了码头,他才出来。中午在餐厅吃午饭时,他才发现自己坐的竟然是贵宾席,而且就在船长的右首,不久他又发现,自己居然成了船上的名人了。可是,在这些乘船的名人当中,没有谁比他更不开心。一下午,整整一个下午,他都一个人躺在帆布躺椅上,闭着眼睛。多半时间他都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儿,到了晚上,他又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过后,全船的人都从晕船中恢复过来,都露了面,可是,马丁和他们接触越多,就越讨厌他们。尽管他心里明白,这对他们来说,未免有些不公正。他不得不勉强承认,他们都是些很好的、很和善的人。可是他一面承认,一面又对此加以限定、修饰——好的、和善的跟所有的资产阶级一样,都有着资产阶级所特有的那种偏狭心理和空洞思想。他们跟他说笑,叫他感到厌恶不堪。他们头脑里满是渺小而浅薄的思想,整个是空白一片,而年轻人那兴高采烈的情绪和过分旺盛的精力又叫他惊叹不已。他们从未安安静静地待过一会儿,没完没了地在甲板上掷绳圈、抛铁环,来回溜达,要么,就叽叽喳喳地涌到船栏边,观看水中跃起的海豚和第一拨出现的飞鱼。
他一直在睡觉,不停地睡觉。一吃过早饭他就带上他那本总也翻不完的杂志,躺到他那把帆布躺椅上去。白纸上的铅字让他感到厌恶,他不由得纳闷儿,人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可写呢?想着想着,就躺在椅子里睡着了。直等到午饭的铃声响了,他才惊醒过来。他恼恨那铃声,那让他不得不醒来,面对生活的铃声。他感到醒来真让人不痛快。
有一阵子,他想摆脱这了无生机、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强打起精神,走到船前面的的水手舱里,去和水手打交道。然而,与他从前住在水手舱里的情形一比,现在的水手似乎都换成了另一路人。他们面色呆滞、思想愚钝,与这群野蛮人在一起,他并未找到他们与自己相通的地方,于是,不免有点儿灰心失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并不是因为马丁?伊登自身而欢迎他,而他又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欢迎他的那群人中去,因为现在他并不喜欢他们,他看不惯他们,就像他看不惯那些乘头等舱的贵人们和那些荡不羁的年轻人一样。
对他来说,生活犹如一道强烈的白光,刺得他那病人一样困倦的眼睛直发疼。在他稍有知觉的每时每刻,生活那片耀眼夺目的光芒,都会射在他身上,射在他周围,叫他感到无法忍受的刺痛。马丁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乘头等舱。过去乘船航海时,他不是待在水手舱里,就是乘三等舱,或者就在黑洞洞的煤舱深处搬煤。那时,他从那令人窒息的舱底沿铁梯爬上来,总会见到那些乘客们穿着干净凉快的白衬衫,无所事事,逍遥自在地站在船头。为了防日晒雨淋,头上还张着帆布篷,旁边有点头哈腰的的侍者侍候着,他们随心所欲地想要什么,就拿来什么。那时候,马丁觉得,他们生活的那个圈子就如在天堂一般快乐。如今,他自己已似乎身处其中了,他是船上的知名人物,占据着中心地位,坐在船长的右首,可却又循着曾经走过的路,走进水手舱和汽锅室,试图想找回那失去的天堂乐园。不过,这只是枉费心机。他不但没有找到新的天堂,如今却连旧的也失去了。
他极力想活动一下自己,想找点有趣的事情来打发一下时光。于是,他转到了船员餐厅,结果,直到走出来才觉得很高兴。他和一个下了班的舵手聊天,这是个很机灵的舵手,马上对他进行了一番社会主义宣传,并试探地硬塞给了他一些传单和小册子。他听着那人讲的一套奴隶道德观,一边听,一边无精打采地想起自己的那套尼采哲学来。可是,这一些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记起了一句尼采说过的很疯狂的话,‘这个疯子竟然怀疑真理是否存在’。这儿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尼采是对的。也许任何事物都没有真理,即使真理里面也没有真理——或许根本就没有真理这回事。只是一些聪明的人用来愚弄别人和自己的工具罢了。可是想着想着,他马上感到脑子很累很乏,他宁愿回到他那张帆布椅上去打盹儿了。
他在轮船上已经待得愁苦不堪了,可是又有新的苦恼来烦扰他了。船一旦到了塔希提他可怎么办?那就只好上岸了,只好去订货了,再想法搭一艘帆船到马克萨斯群岛去,去干数以千计的事情,这些事情想想都让他觉得可怕。每当他硬着头皮去想这些时,都觉得自己的处境万分危险。老实说,他正处在死亡的幽谷中,可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就是他深处危机的所在。如果他稍有些害怕,他就会拼命地寻找生路;正因为他无所畏惧他才愈来愈深地陷入幽谷。他在过去所熟悉的生活、事物中,找不到一点儿乐趣。现在马利波萨号已开进了东北贸易风区,可这扑面而来的醇酒般的风,却着实令他恼火。他将椅子换了个地方,逃开了这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的老朋友的温暖怀抱。
马利波萨号驶入赤道无风带的那天,马丁更是愁苦不堪,他再也无法安然入睡了。他已经睡得太多了,现在不得不保持清醒,忍受白日里刺眼的日光的灼晒。他随处转转,来回地踱来踱去,却无法静下心来。空气粘糊糊湿漉漉的,下了几场暴雨后,依然让人觉得不清爽。他现在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痛苦。他在甲板上四处转悠,直到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才又回到了他那张帆布椅里去。坐了半天之后,又不得不起来溜达。最后,他终于翻完了那本无聊的杂志,就从船上的图书室挑出了几本诗集。可这些书依旧不能提起他的兴趣来,于是他依然不停地在船上踱来踱去。
吃过晚饭,他又在甲板上待了很久,可是这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因为他下到舱里去,还是睡不着。这种暂时让自己忘掉生活的事他也无法干了,这也太过分了些。他打开灯,想看一会儿书,其中有一本是史文朋的诗集。他躺在床上,随手翻着,突然有一页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便饶有兴趣地看了下去。他看完这一节,打算继续看下去,可是不知不觉中又回到这一节上来。他把书扣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陷入思考。这就对啦,就是这么回事;真是奇怪,过去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呢?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啦;过去他一直在这一方向的路上漂泊不定,可如今史文朋来指点他了,这正是他幸福的出路。他需要安息,而安息就在这里等着他。他朝那打开的圆窗看了一眼,嗯,大小正合适。好几个星期以来,这是头一次他觉得这么高兴。他终于找到治愈自己疾病的良方了。他拿起书,缓缓地朗诵起那一节来:
“舍弃了对生命的热恋。
摆脱了恐惧和希望,
我们以简短的献辞,
感谢冥冥的上苍。
庆幸生命总有尽期,
死去的长眠不复起;
纵使细流常逶迤,
也会平安归大海。”
他又朝那开着的圆窗看了看。史文朋为他找到了答案。生活是不幸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生活正变得越来越不幸——变得让人无法再忍受下去。“死去的长眠不复起!”这句诗深深地打动了他,叫他感慨万分。这是宇宙最好的赐福。一旦生活变得让人痛苦、厌倦时,死神就会前来让你睡去,长眠不醒。还等什么呢?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站起了身,将头探出圆窗,低头看着船底翻滚着的乳白色的浪花,马利波萨号载满了客货,因此吃水很深。他只要把双手吊在窗上,脚就可以伸到水里。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溜下去,那样无人可以听得见。一阵浓雾般的浪花溅了上来,打湿了他的脸。他嘴唇上觉得有点儿咸,这味道他觉得还不错。他犹豫着,要不要在走之前,再留篇绝笔佳作呢,可是马上他就一笑了之,没有时间了,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巴不得马上离开呢。
他关了舱里的灯,以免泄露自己的秘密,然后把脚伸出了圆窗,可是没想到肩膀被卡住了。他就用力缩了回来,把一条胳膊紧垂在身侧,想再钻出去试试。轮船一颠簸,正好帮了他的忙,他钻了出去,双手吊在窗栏上。脚一碰着水面,他马上就松了手,掉在一片乳白色的浪花里。马利波萨号的船舷倏地从他面前滑过,就像一堵黑墙似的,墙上开满了灯火通明的圆窗。它确实开得极快。他还没有清醒过来,就已经掉在船尾后面了,在浪花滚滚的海面上慢慢地游着。
一条鲣鱼朝他那白皙的身子咬了一口,他竟然出声地笑了。那条鱼咬掉了他一块儿肉,这使他身上发痛,这一痛才使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跳海。刚才他忙于准备如何跳海,一时竟也忘了他自己跳海的目的何在。远处,马利波萨号的灯光愈来愈暗,这儿,他却正信心十足地游着,好像打算游到一千英里以外的陆地上去似的。
这只是他不由自主的求生本能。他停止了向前游,可是他一感觉到海水漫到嘴边来,就猛地伸出手去,拍打着水,身体直升上去。他想,也许这就是求生的本能吧,这么想着,发出一声冷笑。哼——他竟然还有意志呢——唉,这意志竟还挺坚强,坚强到只要再加最后一把劲,就可以毁灭他自身,不复存在。
他改变了一个姿势,将身子竖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些静寂无声的星星,同时,呼出了肺部所能呼出的所有空气。他使劲儿地划着水,将肩膀和上半个胸膛都升出了水面,这是为了使自己沉下去时,更多一分动力,然后他就放松全身,一动不动地让自己往下沉,就像一尊白石像直沉入到海底。他故意大口大口地吸咽着海水,像吸入麻醉品那样。他一感到窒息,胳膊和手就不由自主地扑腾着水,使自己又浮出水面,清清楚楚地看见天上的星星了。
这求生的意志竟然这么强,他轻蔑地想到,一面拼命地不让空气吸进他那快要胀破的肺部,可是不行。咳,那他只能换个方式了。他使劲地往肺里吸空气,吸得满满的。这样,他就可以沉得更深了。他翻过身来,一头扎了下去,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向海底游去,愈沉愈深。他睁大眼睛,瞅着鲣鱼穿梭身边。他一边游着,一边还在想,它们可千万别来咬他。因为一咬,他那紧张的意志说不定就会崩溃,他那求生的本能就会让他再次浮出水面。但是它们并没有来咬他,他不由得感激在这最后关头生活所赐予他的恩惠。
他就这样向深处游去,直到胳膊和腿都疲乏得再也不能动弹。他知道自己已经沉得很深了。海水压在他的耳鼓上,隐隐作痛,他脑子里也嗡嗡作响。他的忍耐力也快到了极限,然而他还是强迫自己摇动着胳膊和大腿,使自己沉得更深,直到意志猛地崩溃了,肺里的空气呼地一下子冲了出来,形成一串串水泡,直冒上来,像一个个小小的汽球,弹跳着从他的脸颊和眼睛边擦过,接着,又是一阵痛苦和窒息的感觉。这种痛苦还不是死呢,这想法拼命地在他那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振荡着,死是不痛苦的。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感觉仍然是生,是生的剧痛,是他所不愿再忍受的痛苦,然而这可能是生给他的最后一次打击了。
他那不听使唤的手脚又开始痉挛似地拍击摆动了起来,可是力量很微弱。然而他还是战胜了那已不听使唤的手脚,以及那驱动他们拍击、摇摆的求生的意志。他已经沉得太深了。这双手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使他再升上水面来了。他感觉四周是一片五彩缤纷的光辉,簇拥着他,沐浴着他,覆盖着他的全身。那是什么?那仿佛是一座灯塔,可这灯塔就在他脑中——一片闪烁、耀眼的白色光辉。这光闪烁得越来越快。忽然一阵轰隆声在耳边想起,响了好久,使他觉得自己仿佛从一道深不见底的楼梯上滚了下来。眼看就要滚到底了,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里。他只知道这些,只知道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里了。他刚意识到这一点,就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