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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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1)

第四十六章 (1)

第二天早上,他一看见过去的老伙伴就说:“嗨,乔,二十八马路上有一个法国人,他现在挣了一大笔钱,要回法国去。他家里有一个装备不错的小型蒸气洗衣作坊。如果你想安顿下来过正经日子,你便可以把它买下来,开始新生活。给,把这些钱拿去,买几件衣服穿上它,十点钟时到这个人的办公室去找他,和他谈谈买下洗衣坊的事儿。他替我看上的这家洗衣作坊,他带你到那儿去,转一圈看看,要是你想要的话——就通知我一声,这个洗衣坊就是你的了。现在就去吧,我还有别的事,回头再见!”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马特,”对方慢吞吞地说道,然而他已是怒火中烧,“我今天早上来这儿是来看你的!你明白吗?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什么洗衣作坊。我只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过来和你聊聊天,可你竟要硬塞给我一个洗衣作坊。你给我听着,你最好带上你那个什么洗衣作坊去见鬼吧!”

他转身就向门口冲去。马丁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

“现在你可听着,乔,”他说,“要是你再这么冲动的话,我可要揍你的脑袋了。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我会狠狠揍你一顿的。放明白点儿——你还是乖乖地听我的话吧,好吗?”

可如今乔已经揪住了他,想把他摔倒在地,于是马丁身子扭来扭去,想挣脱对方,不让他占上风。他们都紧紧地抱住了彼此,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揪扯着。结果他们呼啦一声倒在一张柳条椅上,把椅子压了个粉碎。乔被压在了下面,两条胳膊张开着,被马丁用膝盖抵着胸膛,无法动弹。等马丁放开手的时候,乔还呼呼地直喘粗气。

“现在咱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马丁说道,“你可别对我太无礼了,我得先解决这洗衣作坊的事。等办完事你再过来,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咱们可以聊聊天。我跟你说过,我的事很多,你瞧。”

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一个仆人正拿着早班邮件、一大堆信和杂志走了过来。

“我怎么能一边费力地看这些信件,一边又跟你聊呢?你先去,把洗衣作坊的事儿办妥了,回头咱们再谈。”

“好吧,”乔勉强回答,“我还以为你要赶我走呢,看来我是误会你了。不过,要是真想交手的话,马特,你准打不过我的。我一拳出来,一定能打到你身上。”

“那咱们改天再比个高下好了。”马丁笑着说。

“一言为定!等我的洗衣作坊一开张就过来。”乔伸出一只胳膊,“你看见这拳头了吗?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等这洗衣匠走了出去,马丁关上门,不禁松了口气。他变得很不喜欢交际了。他愈来愈觉得与人为善也是一种负担。跟他们在一块儿待着令他觉得不安,没话也要找话说,让他烦恼不已。他们搞得他心神不宁,他跟人打交道没多一会儿,就马上盘算着怎么才能摆脱人家。

他并没有马上着手处理这些信件,一连半个钟头,他什么都没做,就那么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时而有一些不完整的、模糊不清的念头渗入到他的意识中来,说得更确切些,每隔好久,他那个时常侵扰他的闪烁不定的念头才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振作起精神,开始翻阅这些信件。其中有十几封是要他签名的——他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还有一些同行们来的求助信;还有一些是怪人写来的,其中有一人称他做成了一台永动机,还有个人证明说地球表面是个空心球的内壁,甚至还有个人想请他资助,要买下加利福尼亚半岛,要在那里建立一个共产主义的公社组织;还有一些是女人们写来的信,要求与他结识的信。他看了这些,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信里装着她付教堂座位费的收据用以说明她是真心诚意的,并且证明给他看她是个正派的、体面的女人。

每天这一大堆信里,总少不了编缉和出版商的信,编缉们苦苦求他赐稿;出版商们呢?则苦苦求他寄书去出版——要他那可怜巴巴、谁都不屑一看的稿子。想当初,他为了买邮票把这些稿子投寄出去,他几乎把所有能卖上几个钱的东西都送进了当铺里。他曾度过了多少个凄苦苍凉的岁月啊。而现在这些信里总会有些意外的支票,有些是英国出版商买连载权付他的钱,有些是外文译本出版商预付的版税。他在英国的代理人通知他说,有三本书的德国译本的版权已经卖掉了,还通知他瑞典文译本已经问世,但由于瑞典不是伯尔尼公约缔约国,他从中一分钱也捞不到。此外,他还收到了一封俄国来信,希望他允许出俄译本,这真是有名无实,因为这个国家也没有参加伯尔尼公约。

看完这些信件,他又回过头来看剪报资料供应社寄来的一大堆资料,看见一些有关他本人以及他作品风行的消息,他真的成了一名轰动一时的大作家。他创作的所有作品都被一古脑儿地抛诸公众面前。这大概就是他成名的原因吧。他已经引起了公众的瞩目,正像吉卜林那样。那时,他已经是气息奄奄了,读者们忽然间受到了一种大众心理的驱使,忽然间一窝蜂似地都看起他的作品来了。马丁记得,正是全世界这帮盲流般的大众,看了他的作品,为他大声唱彩,却又丝毫不理解他,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月,他们就又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将他攻击得体无完肤。想到这里,马丁咧嘴笑了。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难免自己几个月后也会受到同样的对待。得啦,他要跟这帮乌合之众开个玩笑,他要远走异乡,到南海去,盖几间草屋,做点儿珍珠和椰子干儿的买卖,乘着脆弱的装有舷外浮材的独木舟越过珊瑚礁,去捕捞鲨鱼和鲣鱼,到泰奥海伊谷附近的峭壁间去猎野山羊。

这样想着,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已身处绝境。他清楚无误地看到,自己正处在阴幽深谷中。他感到浑身的生命力都正在消退、衰微,走向死亡。他意识到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可他还总是希望自己一睡不醒。过去,他可是一点儿也不喜欢睡觉的。他认为睡觉总是夺去他宝贵的生活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睡上四个钟头的觉,还总觉得自己被剥夺了四个小时的生活。从前他是多么讨厌睡眠啊,可如今,他所怨恨的、讨厌的却是生活了。生活并不美好;他所尝到的这生活的滋味并不是甜的而是苦涩的,他的危险就在这里。一个生物一旦没有了生活下去的欲望,那就很可能正走向死亡。他身体里有股轻微的求生本能在挣扎着,他明白,自己得出趟远门走走。他向屋子四周扫了一眼,心想收拾行李可真是件麻烦事。也许等到最后关头再整理好些。现在,他可以出去走走,顺便买一套行装。

他戴上了帽子,走了出去。在一家武器商店里,他一直待到下午,买了一支自动步枪和钓鱼用具。做生意的方式变了,他发现自己得等到了塔希提岛之后再订货。不管怎样他还可以从澳洲订货。这个解决办法令他高兴。这样他就不必做什么事了,眼下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觉不开心。他兴致勃勃地朝旅馆走回去,一想到他那把舒服的莫斯科安乐椅在等着他,就觉得心满意足,可是当他走进屋去,发现乔正坐在这把安乐椅里,心里就开始嘀咕起来了。

乔对那家洗衣作坊很满意。一切都已经谈妥了,他明天就可以把这洗衣作坊接过手来。马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对方往下讲。他的思绪飞得很远——远到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偶尔得用很大心思,用很长的思考时间才能回答对方的一两句,可这不正是过去自己一向很喜欢的乔吗?不正是自己曾日夜牵挂着的乔吗?如今自己为什么对他这样冷漠,丝毫没有热情?他也无法回答自己。可乔却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向往。这使马丁那疲惫不堪的心灵,简直像是受到了狂风暴雨的袭击,阵阵发痛。乔的话仿佛一根针,扎得他疲惫的神经根根发痛,当乔向他提起早晚有一天要和他一比高下的话时,他差点儿尖叫起来。

“别忘了,乔,你得按照当初你在雪利温泉旅馆定的那一套章程来经营这家洗衣作坊,”他说,“不许加班干活,更不许加夜班。还有,碾压机上不许使用童工,任何地方都不许使用童工,并且,工钱一定要合理。”

乔点着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来。

“你听好,我今天早饭前就已经把章程拟定好了。你对此还有意见吗?”

他说完,把章程念了一遍。马丁都一一表示肯定,同时心里着急,希望乔马上离开这里。

他这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渐渐地,生活中的事又一件件地回到他脑子里来,他向四下看了看,显然,乔看见他睡觉就自己悄悄走掉了。乔倒很知趣,他心里知道。接着,他又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那几天里,乔由于忙着开办和掌管洗衣作坊,并没有多少工夫来打扰他;直到开船的头一天,报上才登出他订了马利波萨号船票的消息。有那么一阵子,他那求生的本能又跳了出来,于是他又去找了医生,把身体彻底地检查了一遍。他身上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据医生说,他的心脏和肺也是非常健康,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就这个医生的意见,都非常的正常,非常的健康。

“你什么病也没有,伊登先生,”他说,“确实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你的身体再健康不过了。说实话,我真羡慕你,你的身体真是棒极了。看看你这宽厚坚实的胸膛,这真是你非凡体魄的秘密所在。再看看你的胃,也是如此。单就体魄来说,你就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要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敢肯定,你能活到一百岁。”

马丁直到这时才相信,丽茜的诊断是正确的。他身上真的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出了问题的是他这架“思想机器”,除非他到南海去,否则无药可救。可麻烦的是,如今眼看他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却又不想走了。南海和资本主义文明一样,如今对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可他连想一想这事的热情都没有,更何况上船动身这事本身,更像皮肉之苦一样让他着慌。要是现在他已经登船离去了,他也许会觉得好过一些。

最后一天真是一场痛苦的劫难。在早报上得知他要出远门的消息,伯纳德?希金波森和葛特露带着全家人来跟他道别,赫尔曼?冯?施米特和玛丽安也来了。他还有些事务得处理,有一些帐得偿清!还有一些没完没了的记者得硬着头皮去接见。他在夜校门口跟丽茜?康诺莱匆匆说了声再会,就匆匆离去了。等他回到旅馆,发现乔来了。乔由于整天忙洗衣作坊的事,顾不上来看他,直到这时才过来。这最后一着,可真叫马丁无法忍受。然而他还是紧握住椅子把手,听乔讲着,自己也说着,就这样又过了半个钟头。

“你该想想,乔,”他说,“你不必把自己拴在这个洗衣作坊上,那上面可没有绳子束着你。随便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把它卖了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如果厌烦了,想出去流浪,那你随时都可以拔腿就走。你怎么开心,就怎样好了,一切随你的便。”

乔摇了摇头。

“我可不想再流浪了。谢谢你的好意,流浪生活虽然好,可还是缺少了一样东西——女人。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我是一个愿意和女人厮混在一起的人,没有女人,我简直就活不下去。可是如果你过流浪生活,身边就注定没有女人陪伴。有好多次,我从人家开舞会的房子前面走过,听到女人们那欢快清爽的笑声,就禁不住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看到她们穿着美丽的晚礼服,脸上喜气洋洋的——唉!跟你说吧,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在活受罪,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我喜欢跳舞,喜欢野餐,喜欢在月光下漫步等等。我想好好经营这家洗衣作坊,弄个好门面,在裤兜里装满叮当作响的大金元。我已经看上了一个女孩,噢,就在昨天,你该知道,我已经巴不得把她娶到手了。一想到这事儿,我整天都乐得直吹口哨。她可真是个美人儿,一双眼睛亲切而温柔,声音温婉而动听,我简直没有听过比那更温柔的声音。我真的要娶她,相信我吧。嗨,我真不明白,你既然有这么多钱可以乱花,为什么还不娶个女人呢?你准可以挑天底下最美丽、最温柔的姑娘。”

马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想要结婚。在他脑子里,这是件非常令人吃惊和迷惑不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