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乐场 (1)
我深知我的这个故事过于平淡了,但马上就有精彩的部分了。请各位读者别忘记,我现在只是在讲勒塞尔广场一个交易所经纪人家里的事情。乔斯爱上了利蓓加。他到底娶不娶她?这正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咱们还是和那一群人一起去游乐场吧。乔斯和利蓓加往正座上一坐,车上便没有多少空隙了,奥斯本夹在了都宾和爱米丽亚之间。
这车上每一个人都清楚,乔斯先生今晚一定会向利蓓加?夏泼求婚。家里双亲都已默许,不过我说句实在话,赛老头很有些瞧不起自己的儿子。他觉得乔斯自私、懒惰、虚荣至极还矫揉造作,他看不惯他那副纨绔习气,每逢乔斯自吹自擂时他就哈哈大笑。他说:“我的家产将来有一半儿都是这家伙的,而且他自己也挣了不少。不过我很清楚,即使我们老俩口和他妹妹明天都死掉,他也只是叫声‘我的天’,然后照样吃他的饭。所以他爱娶谁就娶谁吧,我懒得替他操心。”
爱米丽亚则不同,她挺希望这门亲事能成。一来她为人随和,二来这也是她的性格。有一两次,乔斯仿佛有些心里话要对她说,她也很愿意听,可惜那胖家伙实在没勇气把话说出口。每回他都叹一大口气,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为此他妹妹十分失望。
这个没有揭开的谜底让温柔的爱米丽亚定不下心来,她不好跟利蓓加讨论这事,只好和管家白兰金索泊太太密谈了好几回。女管家透了点口风给上房的女佣,女佣又对厨娘说了几句,厨娘一定又和所有做买卖的说了说,因此几乎整个勒塞尔广场的人现在都在议论乔斯先生的亲事了。
赛特笠太太当然觉得自己的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有些门不当户不对。白兰金索泊太太发表意见道:“唉,太太,想当初你下嫁赛先生时,不也是间杂货铺的出身吗?先生也只是个做经纪的小书记,两面的家当合起来还不到五百镑呢。今儿咱们不也挺富裕的了吗?”爱米丽亚也这么认为,赛特笠太太本来人就随和,渐渐地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了。
赛特笠先生是无所谓的。他说了:“乔斯爱娶谁娶谁,我管不着。那女孩子没钱,当年赛特笠太太和她一样也没有钱。她看上去性情温柔,也挺聪明,说不定可以把乔斯照顾得很好。亲爱的太太,就她好了,总比娶个黑媳妇回来,养一群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好。”
如此看来,利蓓加真走运了。吃饭时,她总挽着乔斯的胳膊下楼,已成习惯。她也傍着他,坐他的敞蓬马车出去兜风。这肥硕的公子赶着拉车的灰马,样子威风而从容。虽然无人提及婚姻二字,却是人人心里有数。利蓓加耐心地等着乔斯向她正式求婚,心里暗暗羡慕有亲娘的好处。一个慈爱的妈妈只要和小伙子谈上一会儿,就能叫对方把难说出口的话儿全都说出来,十分钟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那晚,他们一群人在皇家花园下了车。乔斯神气活现地先跳出来,把车子踩得吱吱乱响。周围的人看见来了这么个胖子,欢呼起来,弄得乔斯涨红了脸,扶着利蓓加先走掉了。爱米丽亚当然有乔治照顾,快乐得像朵阳光下的玫瑰。
乔治说:“都宾,你是个大好人,帮我们照看一下披肩什么的吧。”说完,他和赛特笠小姐走了。乔斯带着利蓓加也挤进了花园儿,老实的都宾抱着一堆披肩去给大家买票。
他很自觉地跟在后头,不想煞风景。乔瑟夫和利蓓加他并不在意,不过他觉得爱米丽亚真是了不起,竟配得上乔治?奥斯本。这一对俊男靓女正在小径上徜徉,爱米丽亚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十分开心。都宾见她这样,像个父亲一样欢喜。说不定他也希望挽在胳膊上的不是披肩。边上的人见这傻傻的军官手里一堆女人的服装,都觉得十分好笑。可是威廉?都宾向来都是为自己打算得少,只要他的朋友高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不瞒你说,都宾都没用正眼看那些游乐场中的所谓趣事。那些后来装上去的灯总是亮晃晃的,场中心有个镀金的蚌壳,有几个戴硬边帽的琴师在演奏着动人的曲子。演唱者们唱着各种动听的歌曲,有的十分好笑,有的又十分多情。许多伦敦本地的男女在跳民间舞,一面蹦着一面疯着。一块招牌上说煞纪太太就要爬通天绳索上天;雪亮的隐士庐里总坐着那个隐士。而四周是黑暗的小径,正好给情人们约会。茶座里流光溢彩,里面的客人似乎都很快乐,其实他们吃的火腿片儿薄得几乎看不见,算是自己在哄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玩艺儿,可都宾上尉全不理会。
他拿着爱米丽亚的披肩东走西逛,在镀金的蚌壳边站了一会儿,看沙尔孟太太表演《波罗的诺之战》。这首歌尖锐地攻击拿破仑,说这科西嘉小人一朝得志,最近却在俄国吃了败仗。都宾走开时学着哼那首曲子,谁知哼出来的却是爱米丽亚晚饭前在楼梯上唱的歌儿,上尉不禁笑了,因为他实在不会唱歌。
这群年轻人分成一对一对的,一会儿就散开了,约好晚些再见。这是很正常的,这是游乐场里的惯例,到吃霄夜时大家再见,然后互相交流这一段时间里的经历。
奥斯本先生和爱米丽亚究竟有什么奇遇是个秘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非常快乐,言行也很得体。他们认识了十几年了,常在一起,自然没什么特别新鲜的话题。
利蓓加和她那位魁梧的朋友迷了路,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四周有一百来对像他们一样迷路的人。两人都觉得这是良辰美景,也是个紧要关头。夏泼小姐暗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再不将赛先生不好说出口的话引出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刚才他们看莫斯科百景时,有个鲁莽的男子踩了夏泼小姐一脚,她轻叫一声,倒向赛特笠先生怀里。这一来乔斯更加来劲儿了,胆子也更大了,便又讲了几个以前至少唠叨过五六遍的印度故事。
利蓓加道:“我真想去印度。”
乔瑟夫满腔柔情蜜意,巧妙地问道:“是真的吗?”说完这话,他又呼呼地喘起粗气来。利蓓加正好把手搁在他胸上,觉得他的心跳得好快,由此推断他还会说出些更温存的话儿来。只可惜太不凑巧,要命的铃声偏偏在那时候响起,催大家去看焰火。游客们顿时朝一个方向涌去,这对有趣的情人儿也不得不随人流同去。
都宾上尉发现游乐场里的杂耍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便想跟大家一块儿去吃霄夜。那时那两对儿已经找了座儿坐好了,都宾一个人在茶座前来回走了两趟,没有人理会他。桌子上只有四副刀叉,那配好的两对儿谈得十分开心。都宾知道他们已经把他忘干净了,只当他不存在。
都宾上尉看了他们一会儿,想道:“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不如找隐士说话去。”于是他避开了那些热闹的地方,向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路走去。路的尽头就是那有名的冒牌隐士。这实在是件令人扫兴的事,从我个人的经验看来,单身汉最无趣的娱乐莫过于一个人逛游乐场了。
那两对儿在茶座里谈得十分热闹,乔斯的兴致异常地高,神气活现地将茶房呼来唤去。他切鸡,拌生菜,开香槟,斟酒,又吃又喝,将桌上的东西消灭了一大半。最后,他对茶房说:“茶房,来碗五味酒。”来游乐场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喝它的。
那碗五味酒是我写此书的起因。五味酒跟别的原因不是一样好吗?我这本小说中几个重要人物的遭遇都受这碗五味酒的影响。虽然书中的多数人滴酒未沾,但受它的影响却很深。
两位女士不喝酒,奥斯本也不爱喝,于是那馋嘴的大胖子便把一碗酒都灌了下去。酒后,他的兴致更高,那股劲儿开始只是让人诧异,到后来简直让人难堪了。他扯起嗓子大说大笑,引来几十个人在他周围看热闹。和他一道的又是些天真的人,窘得无可奈何。他扯直了喉咙要唱歌给大家听,倚酒卖醉。镀金的蚌壳下本来有好多听众,乔斯这边一吼,险些将那边的人全都吸引过来。
一群人围着他给他叫好。一个说:“不错!胖子!”一个说:“再来一段,但尼尔?兰勃脱 (英国一有名的大胖子 )!”还有一个俏皮地说:“这身材正好走绳索。”两位小姐羞得走投无路,奥斯本先生也大怒,嚷道:“天呐!够了,乔斯,咱们快回家吧!”两个女孩子听了连忙站起来。
乔斯那会儿好像吃了豹子胆,一把搂住了利蓓加的腰,大声叫道:“等一等,我的宝贝,我的小心肝儿肉!”利蓓加吓了一跳,但挣脱不了。外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乔斯只顾喝酒,唱歌,求爱。他甚至很潇洒地对外面的人抛着媚眼,举起杯子问他们是否敢进去和他一道喝。
一个男人趁势想进来,奥斯本先生站起来准备把他打倒,一场混战就要开始了。谢天谢地,这紧要关头,都宾走了进来。他本来在园里闲逛的,听到动静立马赶回来。这位军官喝道:“你们这群混蛋,快滚开!”边说着边把人群往旁边推。众人见他来势凶猛,便哄地散了,都宾走回茶座,很激动的样子。
奥斯本一把抢过披肩给爱米丽亚裹好,一面说:“天呐,都宾,你上哪儿去了。快点帮忙,招呼一下乔斯,我把小姐们送到车上去。”
乔斯咕咕噜噜地还要站起来干涉,被奥斯本一把又推回到座位上去,中尉这才带着小姐们平安地走掉。乔斯亲着自己的手向她们的背影吻别,一面说:“老天保佑你!老天保佑你!”回头他又拉了上尉的手哀泣,把心底的爱情向他倾述。他说他一心恋着刚才离开的那个女孩儿,只怕自己犯了错让她伤心。他要明天一早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教堂和她结婚,但无论如何得先到兰白斯去把坎脱白莱大主教叫醒,让他做好准备。都宾见机便催他快到兰白斯宫去,等出了园门,他毫不费力地将乔斯塞进一辆车,平安地把他送回了家。
乔治?奥斯本也平安地把两位姑娘送回了家。走出赛家大门他就开始哈哈大笑,一路笑着回家去。那守夜的见他傻笑成那样,奇怪得不得了。两个女孩子一起上楼,爱米丽亚垂头丧气地看着她的朋友,吻了她一下,直到上床都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