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利场
946600000106

第106章 近东的风光

第五十七章 近东的风光

奥斯本老头儿有很多理由可以沾沾自喜,这其中之一就是他从前的对头冤家又是恩人——约翰?赛特笠到老来变得穷困至极,最终要依赖他才能生活。从前害得赛特笠最苦,侮辱得他最严重的就是奥斯本。他自己活得挺滋润得意,常常咒骂赛老头叫花子,不过也不时帮一下他。每当他把爱米丽亚的家用叫乔杰带过去的时候,就讽刺地让那孩子知道他外公是个该死的穷光蛋,得靠人养活;这份丰厚的家用由乔杰拿给母亲和外公。现在爱米丽亚主要的工作就是服侍和安慰那位精神萎靡的老鳏夫。

爱米丽亚的母亲葬在白朗浦顿教堂的坟地上。下葬的那天下着阴雨,爱米丽亚想起她跟乔治结婚时就是这种的天气。那会儿她还是第一次上那教堂。她的儿子穿一身很讲究的黑衣服坐在她身旁。她还记得教堂里管座位的老婆子和书记。牧师念经的时候,她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若不是她手拉着乔杰,真恨不得跟死人换个过儿。

她决定尽一切努力让她老父亲过得幸福快活。她不辞劳苦地伺候赛特笠老头儿,替他缝,替他补,为他唱歌,陪他下棋,读报给他听,做菜给他吃,不厌其烦的带他上坎新登花园和白朗浦顿小街去散步。每逢他絮絮叨叨的说一些从前的旧话,她总笑容可掬,她假装爱听,好哄骗他高兴。老头儿身子虚弱,一开口总是哀怨;他常常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晒太阳,口里喋喋不休地诉说他的巨大委屈和痛苦,爱米丽亚便守在他身边,想自己的心事,回忆从前的片断。公园里有好些孩子在山坡上和宽阔的路上跑来跑去,这些都使她想起乔杰来。人家已把乔杰抱去了。而第一个乔杰不也是这么离开她了吗?都是因为她的爱是那样自私、不适当,所以才换来今天这样的报应,两次都受到严厉的惩罚。她责怪自己罪孽深重,努力叫自己承认这种对她的报应和处分是非常公道的。在这世上,她差不多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

她的生活相当于单独囚禁,内心感到非常痛苦。

赛特笠老头儿自从妻子过世以后,对女儿非常依恋。爱米丽亚觉得伺候父亲已用尽心思了,内心也得到了一些安慰。

但是我并不想永远把这两个人安顿在这样寒伧低微的环境里。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他们该还能安享一些荣华富贵。聪明的读者也许已经猜到,跟都宾少佐一起上乔杰学校里去探望他的那位胖子是哪位了。原来,我们的另外一位老朋友也重回英国了。他来得正是时候,可以让他在英国的父亲和妹妹心中得到些许安慰。

都宾少佐的上司脾气很好,对他的请假十分爽快地就批准了。都宾说他计划先到玛德拉斯,然后可能一直回欧洲,因为他有很要紧的私事要办。他日夜不停地赶路,直接到目的地才停歇下来。没想到因为赶路赶得太快,到玛德拉斯的时候却发起高烧来了。他原来说要在朋友家把病养好了再回欧洲,可是当跟他同行的佣人们送他到朋友家里的时候,他已昏迷不醒了。

这可亲的家伙发着高烧在床上翻腾开了,病中服侍他的人如果注意的话,一定听得见他在说胡话时还喊着爱米丽亚。他清醒着的时候想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心里特别痛苦。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严肃地把他未了之事布罢好,嘱咐将自己的一小份财产传给几个他过去最关心的人。留他住的朋友在遗嘱上做证人签了名。他戴在脖子上一条小链子,是由栗色的头发编成的。他吩咐要在死后带着这尤物一起下葬。原来,这头发还是他在布鲁塞尔的时候,从爱米丽亚的佣人那里要来的。当年乔治?奥斯本在圣约翰山附近的战场上打仗被打死了,爱米丽亚伤心得生了一场大病,头发就是在病中铰下的。

他病好了一时却又再次反复,医生三番四次地给他放血,吃轻粉,由此可见他的身体结实得很。那时东印度公司的拉姆轻特号商船从加尔各答路过玛德拉斯(船长姓白拉格),他就搭乘这船回家。他被送到船上的时候,瘦得如同骷髅,身子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那位在病中服侍他的朋友预言老实的少佐到不了英国就得死了。也许是因为海上的天气好,也许因为他在心底重点燃起希望之火,总之自从那艘船扯起风帆向家乡行驶的那一天起,他就渐渐复原。船还没到好望角,他已康复了,只是仍旧瘦得像一条猎狗。他笑道:“这一回,葛克没希望当少佐了。他一定以为联队到家时,《公报》上已经发表了他升官的消息。”这里应该补上一笔,少佐急急赶到玛德拉斯后躺在那儿生病时,英勇的第一联队奉命内返。

也许他不愿意在自己那么病态的时候让葛萝薇娜来照顾他。他笑着对同船的一个旅客说:“如果奥多小姐在船上,那我就完蛋了。”

原来,我们那位大胖子朋友果然也在“拉姆轻特”商船上。滑铁卢之战后赛特笠在孟加拉住了十年,其间不断地出去吃中饭、晚饭、喝麦酒、红酒。衙门里的公事使他忙得团团转,又不得不经常喝些白兰地提精神,因而他的健康很受影响。医生说他必须回欧洲一趟。其实他已在印度工作了很多年,早超过了任期,他的差事又好,手里攒了好些钱。这样,他回英国靠那丰厚的养老金过活也行,以后再回到印度做事也可以。他在印度的职位很高,因为他有老资格,又有很强的能力,有这样的地位是理所当然的。

他比上次和读者见面时瘦了些,但样子更显庄重,更威武。他浑身上下都是别针和珠宝,一顶华丽的丝绒帽子在头上戴着,一道金箍在上面,神气活现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他把早饭拿到自己舱里吃,接着投入全副心思穿衣打扮,然后才来到后甲板上,仿佛有上邦德街兜风的想法,他带着一个印度佣人,贴身伺候拿拿烟斗什么的。这佣人的包头巾上用银线绣着赛特笠家的纹章。乔斯?赛特笠很专制,使得这印度人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他像女人一样爱漂亮,每天得花好半天的时间进行打扮,就算半老的美人化妆也不过费这么些功夫。旅客里面有几个年轻男子,例如第一百五十联队的却弗思,还有可怜的立该脱,因犯了三回热病,这一次得回家休养——他们经常坐在房舱里的桌子旁逗着他说话,让他讲如何打老虎,怎么打拿破仑这类耸人听闻的故事。他到龙络去参观拿破仑墓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反正都宾少佐不在左右,他就极尽描述之能事,把滑铁卢大战津津有味地向这两个小军官描述了一番,自吹说要是没有他——乔斯?赛特笠——拿破仑根本不会被囚禁在圣海里娜岛上。

过了圣海里娜后,这印度官儿变得很大方,大手大脚地用自己带在船上的红酒、腌肉、整桶的荷兰水请客。船上没有女宾,少佐又愿让他为大,因此在吃饭的时候就坐在第首位。白拉格船长和拉姆轻特的军官对他非常敬重。他有这样的地位,也应该被人尊敬。有几天海上风浪很大,他被吓坏了,躲在舱里不敢出来,并用木板把舱口钉得紧紧的,躲在吊床上看《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

这本小书原是爱米莲?霍恩泊洛夫人跟着她丈夫沙哀勒斯?霍恩泊洛牧师到好望角去传道的时候放在船上的。乔斯平常的时候只看他带在身边的小说和戏剧,而且把这些书也借给船上的人传看。他待人厚道,又不摆架子,人们都很喜欢他。

有好些晚上,他们的船航行在黑沉沉的大海上,波涛轰隆轰隆地震天响,天空星月交映,船上的铃铛叮叮铛铛地报时间,少佐和赛特笠先生在后甲板上坐着谈论家里的情况。少佐抽的是雪茄烟,那官儿抽着的是由他佣人送上的水烟。

都宾少佐总是设法把话题扯到爱米丽亚和她儿子身上,那份恒心和心计算是了不起。乔斯本来因为父亲一直很穷困,又不注意体面,多向他求援,心里很是不满,多亏少佐一路劝慰,说这老头儿运气太坏,年事已高,他的心里也就平复下来了。少佐说乔斯大概不会愿意与父母在一起住,因为老父母的习惯与他相去甚远,吃喝作息时间跟他也不一样。他毕竟年轻,而且与他们地位也不同。少佐建议他应该在伦敦自己租一个房子,别像以前那样把公寓布置成一个单身汉子的小窝。他又说,假如乔斯把妹妹爱米丽亚请来给他当家,那就再合适不过了。她是那样举止文雅温柔,态度那样大方。

举例来说,以前在布鲁塞尔,在伦敦,连最上流的人物见了她都要称赞有加。他又向乔斯暗示道,最好送乔杰进一所好学校,把他培养成人,不然,孩子的母亲和外公外婆一定会把他宠坏了的。总之,诡计多端的少佐竟变着法儿叫印度官儿答应照顾爱米丽亚和她那没有依靠的孩子。原来赛特笠家里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母亲如何去世,奥斯本的财富如何从爱米丽亚那里抢去乔杰,他是一概不知的,但这个中年男子痴心不改,仍天天想念着那奥斯本太太,一心只想尽力帮她的忙。他口甜舌蜜地哄着乔斯?赛特笠,滔滔不绝地奉承他。他很有拍马屁的天赋,样子是那样的亲热,连他自己都不觉得是怎么一回事。

都宾少佐刚上“拉姆轻特”号时身体仍不太好。商船停靠在玛德拉斯碇泊所的三天里,他也并无多大起色。甚至于在船上遇见了他的老朋友赛特笠先生也还是提不起精神来。这种状况直到有一天他们畅谈了一番后才有了变化。那天少佐精神委靡地在甲板上躺着,他说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在他遗嘱里,他留给他干儿子一点钱。他相信奥斯本太太肯定会记住他,祝愿她这次婚姻能够美满。乔斯说:“什么婚姻?哪有这回事。我这里有她的来信,她并没说起再婚之类的事。我忽然记起来了,也奇怪,她倒说起你快要结婚了,并祝愿你幸福。”赛特笠的信是何时收到的呢?印度官儿把信拿来一看,原来比少佐得的信晚了两个多月。自那以后不久,船上的医生发现自己医治新来的病人见效特别快,他心里十分得意。玛德拉斯的医生把病人送上船时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而他换了一下药方,都宾少佐的身体就渐渐复原了。也正因此,葛克上尉尽管劳苦功高,却终也未能升到少佐的位置上去。

船过了圣海里娜以后,都宾少佐身子好,兴致又高,使同船的人觉得十分诧异。他和候补少尉们在一块儿疯闹狂欢,和大副二副们玩棍棒,还去爬那护桅索,活脱一个大孩子。有一夜,吃罢晚饭大家坐在一起喝酒,他还唱了一支诙谐的歌谣,引得大家捧腹大笑,都觉得他活泼风趣讨人喜欢。最初嫌他委靡不振没多大能耐的白拉格船长,后来也不得不承认他见多识广,是个不错的官,只是不大爱说话,白拉格对大副说:“他没什么风度。罗伯,如果在总督府作客,他是很不成体统的。我在总督府那一次,勋爵大人和威廉夫人对我很热情客气,当着大家的面和我亲热地拉手,吃饭时还邀请我跟他一起喝啤酒,那会儿连总司令还没跟他一起喝过呢。少佐的态度有欠文雅,可他自有他的优点。”从他说的话里头,我们就知道白拉格船长不但是个有很强能力的军官,而且还很能赏识人。

在“拉姆轻特”号离英国还有十天航程时,海上没有风,都宾变得暴躁且难以接近,船上的伙伴们本来佩服他的平易近人,脾气随和,见他这样都很纳闷。海上重又起风后他的性情才恢复原来状态。领港的上船的一刻,他兴奋不已。他看见沙乌撒泼顿的两个教堂尖顶,顿时如见了老朋友,在腔子里的一颗心突突地乱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