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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阔少爷乔杰的故事 (2)

第五十六章 阔少爷乔杰的故事 (2)

乔杰是走读生,同其他的十几个孩子一样,一大早,就由罗生先生陪着去上学。在天气晴朗的下午,他会神采奕奕地骑着马回家,后面还专门跟着一个马夫负责他的安全。学校里都在传说他的祖父阔绰得不得了。就连维尔牧师本人也时常亲自对乔杰恭维他爷爷有钱。他很懂得因“财”施教,经常教诲乔杰说他是注定要成为大人物的,一定要从小做好准备。“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只有小时谨勤受教,长大后方能办成大事。他还告诉乔杰说“身为将军必须以身作则”,要想将来指挥好下属,现在就得先遵守规则。因此他请求乔杰不要带太妃糖到学校里来,以免把那两位贪吃的斑格尔少爷吃得害病,反正维尔太太预备的饭菜既精致又丰盛,他们两个根本不缺吃的。

他们所读的书,或许像维尔先生说的那样“包括各项学科”,范围的确是够广的。凡是有名的学科,在赫德路读书的学生们都能学到一些。维尔牧师的教学设备十分齐全,包括一架太阳系仪,一架小型发电机,一个辘轳,一个剧场(就在洗衣房),一套化学仪器,还有一个图书馆——据他说里面有各国古今第一流作家的作品。他还常带着他的学生们到大英博物馆参观陈列着的古物和自然科学的标本,并替他们细细地讲解,引得不少旁人围过来聆听。几乎所有勃鲁姆斯白莱区的人都知道他才高八斗,因而对他敬佩非常。只要他开口说话(其实他一直就说个不停),用得总是最深奥,最文雅的字眼,因为他极有见识,眼光独道。明白那些响亮、动听、搁在嘴里有斤两的字眼儿其实是毫不费钱的,跟那些最平凡的,一点儿气魄也没的字眼一样便宜。

他在学校里通常用这种口气对乔杰说话:“昨晚,我和敝友包尔德思博士一道畅论科学,漫谈学术——敝友包尔德思博士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著名考古学家,先生们,他可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著名考古学家呀!从博士那儿出来,我途经勒塞尔广场,发现令祖大人那富丽堂皇的府邸里灯火辉煌,乐声袅袅。据我推测,尊敬的奥斯本先生昨晚应该是在大宴贵宾,小乔杰少爷,我的猜测想来没有错吧?”

小乔杰狡猾得幽默,常常当着维尔先生的面模仿他。他的胆子可真不小,不过他的确模仿得维妙维肖,煞有介事地回答说:“是的,先生,您的猜测非常准确。”

先生们,“既然如此,我敢打赌能荣幸参加奥斯本先生宴会的宾客决计不会对菜肴有所不满的,我本人也有幸蒙奥斯本先生多次相请——(哟,我想起来了,奥斯本,今天早上你没有准时到校,并且这种过失,你已犯过多次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喔,我说承蒙奥斯本先生不弃,尊我为座上客。虽然我以前也曾和国内的大人物和贵族们在一块儿用餐,——我的好友,又是我的恩人,乔杰?贝亚爱格思伯爵,就是其中的一位——可是敢肯定,那酒菜之丰盛,接待之周到,气派之豪华,英国的中等阶级和贵族绝对是不相伯仲的。白勒克先生,请你把幼脱劳比思书里的那一段继续向下念,刚才是由于奥斯本来迟,才被打断的。”

有一段时间,乔杰就受教育于这位了不起的先生。爱米丽亚不大听得懂他说的话,把他当作少有的大学问家。可怜的爱米和维尔太太交朋友,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很喜欢去学校,因为可以看见乔杰从家里来上学。维尔太太每个月开次座谈会,粉红的请帖上用希腊文印着“雅典学院”四个大字。每次开会的时候,教授先生和学生家长们联络感情,讨论对学生的教育问题,并且请他们喝几杯淡而无味的茶,对着他们讲些高深的话。可怜的爱米丽亚最爱参加这种活动了,虽然她弄不懂是怎么回事,但她一次也不肯错过。只要乔杰能坐在她身边,就会觉得快乐极了。不管天气多么坏,她总从白朗浦顿一直走来,会后,乔杰由他的佣人罗生陪着回家。这时可怜的奥斯本太太穿上大衣,围上披肩,神情沮丧地走回家去。动身离开之前她总跟维尔太太拥抱着告别,非常感激地向她道谢,因为她让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黄昏。

乔杰在这位有学问的所谓的万能博士手下究竟有什么进步呢?从他每星期拿给祖父的学习成绩单来看,他的确是进步得惊人。成绩单上印着由老师填上等级的二十几种有益的功课,乔杰拉丁文是优等,希腊文是优等,法文也是优等,别的功课成绩也相仿。学期末,每个学生每样功课都得到了奖励。甚至于那个叫施瓦滋的蓬头垢面的小后生(他是墨默尔太太同父异母的兄弟),从乡下来的二十三岁的失学青年勃勒克,还有那个不长进的拖德少爷,人人都有奖品,奖品是值十八便士的一本书,上面印着校名“雅典学院”。还有教授先生的拉丁文题赠,口气夸张得吓人。不过仍让学生们欢喜。

拖德少爷一家人全靠奥斯本家。拖德本是个小职员,由老头子一步步地提拔上去,成了商行里的小股东。

奥斯本老先生是拖德少爷的教父。拖德少爷在长大后把名片上的名字印成奥斯本?拖德先生,而且成了个很时髦的公子哥儿。

请奥斯本小姐做玛丽亚?拖德教母。奥斯本小姐每年都送给女孩子一本圣书还有许多传教的小册子,一本低教会派的诗歌或是其他相仿的礼物,从此可见她待人多么地厚道。奥斯本小姐时常带着拖德家里的人坐马车兜风。如果他们生了病,她就让那穿着一身挺大的毛绒灯笼裤子和背心的听差,从勒塞尔广场送糖酱和许多好吃的东西到可兰街去。

拖德太太手巧,会剪衬在羊腿旁边做装饰用的纸花边,又会把红萝卜、白萝卜这些东西雕刻成花儿、鸭子等等模样,做得相当不错。每逢奥斯本家大请客,她就上“广场”来帮忙(她家的人都将奥斯本家称作“广场”),根本就不敢奢望坐到席面上去。要是有什么客人临时不能出席的话,拖德就常给请来凑数。拖德太太和玛丽亚到晚上的时候过来,悄悄地敲门溜进去,等到奥斯本小姐带着女客们到客厅里休息,她们早已等在那儿了。在先生们上楼前,她们母女俩就给太太小姐们唱歌或者弹个曲子解闷、助兴。可怜的玛丽亚?拖德,多么可怜的女孩子啊!她不知在可兰街费了多少的劲练习这些奏鸣曲,才敢到广场来当众表演。

如此看来,乔杰竟是命中注定,和他接触的人都得服从他的使唤。亲戚、朋友、佣人,没有一个不受他的差遣。说句老实话,他本人就很喜欢这种被别人尊敬的地位和环境,相信大多数人的心理也和他一样。乔杰喜欢做大爷,看来他天生很会做大爷,不然也不会对现在的这种状况流露出满意的情绪。

在勒塞尔广场的人都怕奥斯本先生,而奥斯本先生却害怕乔杰。这孩子风度翩翩,开口就能谈论书本,谈论学问,又和他父亲长得又像,这种种的表现都使老爷子非常敬畏。这样一来,更助长了孩子的威风。小乔杰的相貌,说话的声音,往往都使老头子傻愣愣地以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儿子而不是他的孙子。他从前对乔治过分严厉,心里十分愧疚和后悔,现在他要补过赎罪,于是就一味地纵容孙子胡作非为。别人看见他对小乔杰的态度十分和软,都感到很诧异。他跟奥斯本小姐说话的时候,仍然是粗声粗气地咒一声骂一声的。但是如果小乔治吃早饭迟到的话,他也只是笑笑就完了,丝毫也不责怪,更没有要惩罚的样子。这些都让大家感到纳闷。

乔杰的姑妈奥斯本小姐是个形容憔悴的老姑娘。她四十多年来日子过得毫无趣味,而且一向受到父亲的折磨,一点刚性也没有了。一个脾气倔强的男孩子要制服她是不难的。乔杰不管向她要什么,譬如壁橱里一罐罐的糖酱呀,画盒儿里面干裂的颜色呀——乔杰不论向她要什么,都是伸手就拿。东西到手后他就把姑妈甩在一边不再理她。奥斯本小姐对乔杰的这些行为只是默默的忍受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

乔杰也有朋友和知已,比如那一味拍马屁和说空话的老师就是之一,另外还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同学——拖德,也是成天奉迎他,又心甘情愿挨他揍的家伙。亲爱的拖德太太最喜欢叫她八岁的小女儿罗莎?贾米玛和乔杰一起玩。看着他们玩耍时愉快的模样,她常说:“这一对小人儿在一块儿真是合适呀!”当然是不能将这话当着“广场”那些人说的。痴心的妈妈心里常常梦想着:“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定呢?他们俩不正好是天生一对吗?”拖德太太天天这样想着,巴望着将来有一天乔杰能够娶他心爱的女儿罗莎。

就连外公也得受这位小霸王的驱使。乔杰的衣服那么光鲜、漂亮,骑马的时候还有马夫跟在后面伺候着,老头子不得不尊敬他。但是乔杰却瞧不起他。奥斯本先生心肠最硬,背后又不时地对他讥笑、漫骂,用的字眼是又尖刻又下流又粗俗,提起他的时候,总叫他卖煤老头儿、老叫花子、穷光蛋等等,那口气真是恶毒不堪。小乔杰经常听到这些话,怎么能瞧得起那倒霉鬼儿呢?

小乔杰住到爷爷家里的几个月以后,赛特笠太太就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对外孙没有投入多大的感情,外孙当然也不伤心。他穿了一身崭新的丧服到母亲那里去为外婆送丧。那天他本来是要去看一出盼望了好久的戏的,可为着要送丧,只得罢作,这让他心里老大不高兴。

老太太的病给爱米丽亚添了许多乱,但也保全了她。女人受的苦,男人是不理解也是不能理解的。好多女人天天都得忍气吞声地受到男人的折磨,如果我们担当了其中的百分之一,只怕我们早就已经被逼疯了。她们不断地做苦工,却一点儿的报酬得不到;她们忠厚待人,却老是受人作践;她们掏出心来侍候别人,不辞劳苦,不怕麻烦,结果却连句好话也换不来。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这种生理和心理的煎熬,在外面还得笑眯眯地装没事儿。她们死心塌地当奴隶,也无力反抗,但在外面还不得不顾全面子,装出一副惬意,愉快的模样,仿佛别人不知道似的。

爱米丽亚的母亲先是天天坐在椅子里,后来就上了床下不来了。爱米老是守在病床旁边伺候着,难得有空看看乔杰,这让她心里颇不愉快。虽然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去看看儿子,老太太心里还是不高兴。在日子宽裕的时候,她本是个心肠好、脾气好、笑脸迎人的母亲,老太太不幸后来贫病交逼,才逼成这样倔强的脾气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生病的人总因为身体不适而产生心理上的障碍,这也很让照顾病人的人苦恼。但不管她怎么生病,怎么和女儿疏远,爱米丽亚始终如一孝顺她。母亲的病反倒帮她渡过了另一个难关。因为她给病人不停地使唤着,根本没有时间想自己悲惨的身世,更没有功夫去感叹。爱米丽亚不让她母亲发脾气,只想着减少她病中的痛苦。病人什么事都留心,丧声病气地问这问那,她总是和和顺顺地回答着,一声不吭地去做。她自己信教虔诚,为人也很真诚,只要是她能够想到感觉到的,她就用来安慰她的病人,她母亲临死的时候就她在旁边送终,凄凄苦苦地看着母亲僵卧在床上的模样。

母亲死后,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伤心的父亲身上,不时地安慰他,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老头子受这个打击后,有点神志不清,不省人事。如今他是真的无依无靠了;妻子、名誉、财产,一切他最心爱的东西都离他而去。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伤心绝望透顶,身边只剩下一个温柔的爱着他的爱米丽亚,以后就得靠她过日子了。

这家子的事情实在太沉闷无味,我也不打算多写了。我看见名利场上的人已经在打呵欠了,的确太乏味了。

一天,贝亚爱格思伯爵的家庭牧师维尔先生正在书房里为他的学生们上课,像平常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没了。突然校门口来了一辆漂亮的马车,停在门前雅典女神雕像附近,接着就有两位先生从车子里走出来。那两个班格尔少爷急忙凑到窗前,以为是父亲从孟买回来了。那个二十三岁的家伙本来在对着书本子傻傻的笑,这时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外张望着马车,他看到一个听差从车上跳下来,开了车门让车里的人出来,便道:“一个是胖子,另一个是瘦子。”他说到这里时,只听到外面大声地敲开了门。

学校里有个小听差,他进到书房里说:“有两位先生说要见奥斯本少爷。”维尔先生听了这句话,温和的说道:“奥斯本,我允许你去见那两位坐马车来的朋友。”

乔杰走进会客厅,看到两个陌生人。他抬起头,摆出他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看着他们。这两个客人中一个是留胡子的大胖子。另一个是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见他愣了一下,说:“我的天,太像他了!我们是谁你能猜到吗,乔杰?”

孩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说道:“那一位我认不出,可是您,我想肯定是都宾少佐。

对,他正是我们的老朋友。他跟孩子打招呼时,高兴得声音都发抖。他拉着孩子的双手,把他拉到身边。

他说:“你母亲大概曾跟你提起我吧,对吗?”

乔杰答道:“她已多次提起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