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我们碰见一个老相识 (2)
本镇另一个客店巴黎旅馆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都在那儿吃饭。虽然英法两派的人当面客气,可是老是说俏皮话相互挖苦,说的话像刀子一般锋利。那样子真像从前我在德芬郡见过的两个摔角的力士;他们拼命抽打彼此的胫骨,虽然很痛,可是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不变。铁泼窝姆和马加卜每次向公国政府递送公文,总要极力攻击对手。比方说,我们这边说:“法国公使要是继续在此地任职,势必影响大不列颠帝国在本浦聂格尔及德国全部的利益。这人一点没有廉耻,捏造诳骗,不惜利用最阴险的手段达到目的。
他屡次散播谣言,中伤我国公使,侮蔑我国政府,和莱部长狼狈为奸。此部长才陋识浅,家境贫困,是人所共知,然而在本国极有势力,”等等。他们那边则这样说:“特?铁泼窝姆公使具有英国人特有的专横和愚昧,横加毁谤最伟大的法国。他昨日谈起杜?蓓利公爵夫人,口吻轻蔑,还曾经侮辱英勇的昂古莱姻公爵,甚至竟敢暗示奥里昂公爵图谋不轨。他惯能利用各种手段在宫中结立党羽,受他收买或威逼而依附于他的走狗不在少数。这种阴险恶毒的小人若不去之,本浦聂格尔将不得安宁,德国将不得平静,法国的威望,全欧的和睦空气,也必将受到破坏。”两边都是诸如此类的话。随便哪一面写了一份特别尖刻的报告书,消息准漏出来。
冬天到了,爱米竟也请人吃饭了。她做主妇时,举止得体。她请了一个教法文的先生,这人夸奖她发音准,学得快。本来她就自修过法文文法,为的是好教乔杰。斯脱伦浦夫太太特地教她唱歌。她成绩出众,声音也准确。少佐就住在她对面那首相公馆的底下一层,常常在她上课的时候开了窗子听她唱歌。有些德国的太太天生多情,心地又善良,见了她满心欢喜,和她相识不久,说话的时候便用最亲昵的称呼了。这些虽是小事,可都和那一段好时光有关系。少佐自愿当乔杰的老师,教他读凯撒的文章和算术。他们还请了一个德文教师。傍晚,少佐和乔杰骑着马跟在爱米的车旁边出去散心。爱米胆子小,骑马的稍为骑得不稳,她就吓得叫喊起来。她的马车里常有个把德国朋友陪着她,乔斯在倒座上打盹。
乔斯对于法尼?特?白塔勃罗伯爵小姐很有意思。法尼是个温柔天真的姑娘,是女牧师会会员,伯爵府上的千金,可是一年的收入还不到十镑。她表示能做爱米丽亚的嫂子真是她的最大的福气。乔斯在马车和刀叉上本来都有自己的纹章,如今他很有可能在他自己的纹章旁边再加一个伯爵的家微和冠冕了,哪知道偏偏又发生了另外的事情。那时本浦聂格尔的小公爵和汉堡施里本施洛本的美貌的哀密莉亚公主结婚,国内有大庆祝。
为这次喜事,德国的小公国铺张得很阔绰。自从奥里利斯十四死后,还没曾有过这样的排场。附近的王子,公主,贵人,都请来吃喜酒。在本浦聂格尔,旅馆里床位的租费一夜涨到五先令。军队得供应卫兵来护卫各位王公大人,人数简直不够用。结婚仪式是在公主娘家进行的,小公爵没有去,由施乐塞尔巴克伯爵代表。宫里买了许多鼻烟壶,送给客人做纪念品;又颁发了无数的圣麦格尔勋章。我们的使馆得了许多施里本施洛本的圣加德林纺车式的宝星和绶带。法国的公使是两种勋章都得了。铁泼窝姻按照国内规定,不得接受任何勋章,批评法国公使说:“他呀,满身挂满了缎带,就像是一匹拉车的马刚在赛会里得了奖。让他挂着绶带吧。咱们瞧瞧谁是胜利者?”事实上,这次是英国外交上的成功。法派虽然用尽心计想叫公爵和波兹泰乌生、唐纳维脱一族缔婚可设得逞。
人人都被请去参加了婚礼。沿路扎起了牌楼,挂着花环,欢迎新娘来临。圣麦格尔的大喷泉喷出浓浓的酸酒,炮队广场的喷泉喷的都是啤酒。宫里的大喷泉都开了。花园里场地上竖起了很多竿子,顶上用粉红缎带系着银叉表,大香肠等等,专为讨好快乐的乡下人的,让他们爬上去得奖品。小乔杰也得了一件;他爬到顶上把它拉下来,旁边的人看得很高兴。奖品拿到手之后,他直滑下来,就像瀑布倾泻得那样快。可得奖在他不过是个彩头儿,转手就把香肠给了旁边一个乡下人。这乡人也爬过高竿儿,只差一点就能抓住香肠。后来由于没有成功,伤心得站在底下哭。
法国使馆比我们使馆多点了六盏彩灯,可我们的透明画儿把他们的比下去了。画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和挑拨离间的坏仙人。坏仙人的相貌就像法国公使,真是滑稽极了。为了这次的功劳铁泼窝姆后来升了一级,又得到十字勋章。
许多外国人都来观礼,里面也有英国人。除了宫廷的舞会,市政厅和跳舞厅里也有跳舞会。在市政厅里还有一间赌场,里面有轮盘赌和纸牌戏。由爱姆斯地方的德国大赌场来主持,喜事前后一星期中开赌。军官和本地居民是不准赌博的;外国人、乡下人、女人,只要愿意赌,自然可以进去。
乔杰?奥斯本这个小东西,有的是钱,长辈们都进宫祝贺去了,便跟着向导基希先生到市政厅的跳舞会里去玩。他刚才只在赌场外面向里看了一眼。那时都宾牵着他,当然不准他赌。所以现在他急匆匆的跑进赌场,瞧那些赌客赌钱。赌客里面也有女的,有些还戴着面罩。在狂欢的时候,是准许这种特别自由的。
一个淡黄头发的女人,穿着一件袒胸露臂的上衣,衣服上一层污光。她戴着黑面罩,眼睛在小孔后面发着光,样子古怪。她坐在赌台旁边,手里拿着纸板和一枚针,前面搁着两个金洋。庄家叫出赢家的颜色和号码,她就在纸板上扎洞,扎的细心又有规律,每到红的或是黑的筹码转出来一定的次数以后,她才把钱押上去。她这个人看起来真古怪。
她虽然细心,可是经常猜错。庄家冷酷无情的声音叫出什么颜色什么号码押中,结果她的最后的两个金洋也让庄家的耙子抓了过去。她只得叹气,耸一耸肩,把针戳进纸板里,朝桌上一扔,坐下了下来。她看看周围,一眼瞧见乔杰天真的脸。他这小无赖!正瞧得出神呢。
她一见孩子,眼睛直放光,从面罩的小洞后面瞧着他,用法文说:“先生,您没赌过钱吧?”
孩子道:“没有,太太。”他说的虽然也是法文,那女的一定是从他的口音里面辨出他是哪一国的。她用英文说:“你没有赌过钱——你帮我一个小忙好吗?”
乔杰的脸又红了一下,问道:“什么事?”那时基希先生正在注意红黑筹码,没有留心他的小少爷。
“请替我押一盘。无论把钱押在什么号码上面都行。”说着,她从胸中掏出钱袋,从钱袋里摸出惟一的金洋。孩子照她的话把钱押上去,那号码果然中了。据说初上手赌博的人手气好,因有赌神帮助。
她拿了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乔杰答道:“我叫奥斯本。”他一面说,一面在口袋里摸出钱,也想尝试一下。正在此时,少佐和乔斯来了。少佐穿了制服,乔斯穿得像个公爵,两人刚离了宫里的跳舞会。少佐和乔斯回到家里,发现孩子没在家,就出来找他。少佐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肩膀把他从引诱人堕落的赌台旁边拖走了。他回头一看基希像我刚才说的,正在赌钱,便走上去,责问他怎敢把乔杰少爷带到这儿来。
基希先生刚喝了酒,又在赌钱,因此兴奋异常,回答道:“别管我。一个人总得玩,妈的,我又不是您雇的。”
少佐见他这样子,没多说,拉了乔杰就走了,一面问乔斯是否回家。乔斯站在戴面罩的女人旁边瞧着。那时那个女人的赌运相当的好。
少佐问道:“乔斯,跟我和乔杰一块儿回家吧。”
乔斯答道:“我等一会儿,和基希那混蛋一起回去。”都宾觉得在孩子面前应该给他个体面,不再和乔斯争论,转身带了乔杰走了。
他们出了门回去的时候,少佐问孩子说:“你赌钱没有?”孩子回答说没有。
“我要你拿名誉做保证,发誓永远不赌钱。”
孩子道:“为什么呢?瞧着怪好玩。”少佐施展口才向他说明为什么不能赌博,说的着实动听。他很想引用乔杰父亲的榜样来证明赌博的坏处,可是又不肯污了朋友身后的名誉,忍住了没有说。他把孩子送到家后,自己也就回家,看着孩子的窗口熄了灯。乔杰的小房间紧挨着爱米丽亚的房间;再过半小时,爱米丽亚也关灯了。不知道少佐怎么会把时间算计得那么准。
乔斯仍旧在赌台旁边。他不爱赌,可是很想来一下刺激。他那礼服背心口袋里有好几个拿破仑大金洋。他把手伸过前面那小女人肩膀,在同一个号码上押下一个钱。她往旁边挪了一下,让出位给他,又把自己的长裙从空椅子上移开,说道:“请你坐下,借点儿好运气。”她的口音有些外国腔。刚才乔杰替她赢了钱,她说的“多谢”却是纯粹的英国语。大胖子四面瞧瞧,恐怕有爵位的人看见他,然后坐下轻轻说道:“啊,嗳,好吧,老天保佑我的灵魂吧。我一定能带好运给你。”接下去又是些语无伦次的奉承话。
外国腔的人问道:“你的输赢大吗?”
乔斯神气活现的丢下一块金洋说:“两个拿破仑一次。”
那人顽皮的说道:“噢,等于饭后打一个盹儿 (拿破仑金洋的简写是Nap,打瞌睡也是Nap )。”她看见乔斯有点儿慌,接下去说道:“你的目的不于在赢钱,我的目的也是。我只想借赌来麻木自己,好忘掉过去,可是没用。先生,以前的事我忘不了。你的小外甥长得真像他爸爸。你也没有变——不,你变了。人人都变了,人人都忘了过去。没有一个人有心肝。”
乔斯慌了,叫道:“老天!你是谁啊?”
“乔斯?塞特笠,难道你猜不出?”那女人的声音凄惨,她摘下面罩,瞧着乔斯说:“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乔斯倒吸了一口气,说道:“老天爷!你是利蓓加!”
那女人按着他的手说:“就是利蓓加。”她虽然一直瞧着乔斯,可是并没有和赌台脱节。
她接下去说:“我住在大象旅社。你只要找特?克劳莱太太就可以。今天我看见亲爱的爱米丽亚了。她真漂亮,你也是!除了我人人都快乐。乔斯?赛特笠我真命苦啊,”她的手一动,无意地把自己的钱从红筹码上移到黑筹码上,一手拿着一块手帕擦抹眼睛,手帕上的花边已是破破烂烂了。这次转出来的却是红筹码,她的钱输得精光。她说:“来吧,陪我一会儿。亲爱的咱们是老朋友,对不对,赛特笠先生?”
当时基希输得两手空空,跟着主人走出来。外面所有的灯闪闪烁烁,我们公使馆门前的透明图画也已差不多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