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流浪生活 (3)
他们说克劳莱太太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各地开音乐会和教音乐过活。在维尔巴德的确有过一个特?罗登太太开过音乐会,由一位斯博夫先生伴奏,他是伐拉契亚地方乐队里最好的钢琴家。我的朋友伊芙斯先生人人都认识,而且到处都到过。他说他在斯德拉堡的时候,有一个叫利蓓加夫人的女人在歌剧《白朗希太太》里面串演了一个角色,引起戏院里一场大闹。她结果给看客嘘下台去,一则她唱做不行,因为正厅中军官们的座位里有几个人,出来帮她,仅害她下了台。伊芙斯说这个倒霉的新手不是别人,正是蓓基?克劳莱太太。
她后来四处流浪,有了钱就赌,赌输了就马马虎虎过日子,真不知道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据说她曾到过彼得堡,可是很快的被当地的政府给驱逐出境。由此可知,后来谣传她在托帕立兹和维也纳替俄国政府做间谍的话是无根据的。又有人说她在巴黎还认了亲戚,就是她外婆。她外婆并不是贵族蒙脱莫伦西家里的人,而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婆子,在一家戏院子里管包厢。她们两人会面的事情有人在别处提到,肯定有好些人知道。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感动人,不过可靠的细节我却不知。
一次在罗马,克劳莱太太半年的津贴刚刚汇到当地最有名的银行里,那时正值波洛尼亚亲王和王妃在宫里开跳舞会。这位亲王是大资本家,每到他大开舞会时,凡是银行里有款超过五百斯固第 (十八、九世纪意大利通行的银币 )的存产,都被请去作客,于是蓓基也得了一张请帖,王妃的娘家姓邦贝利,是古罗马第二朝皇帝的后裔,她的另一个老祖宗是奥林波斯族的爱琪利亚 (爱琪利亚女神,相传嫁给奴玛王为妻,奥林波斯族指所有的神仙。 )。亲王的祖父是亚历山特罗?波洛尼亚,从前卖肥皂、香水、香烟和手帕,替城里的绅士跑腿,还借钱给人剥些利钱,不过规模不怎么大。这次宴会,凡在罗马有些名的都来了,其中有亲王、公爵、大使、艺术家、音乐家、教会里的大执事、年轻的公子还有他们的教师等等。所有的厅堂陈设十分富丽,灯火也点得雪亮,宫里摆满了假古董还有镀金的画框子。在屋顶上,护壁板上,为教皇和大皇帝预备的丝绒天幔上,都装饰着金色王冠和亲王家的纹章,是红底子上一颗金色的蕈,恰好和他家的手帕一样的颜色;亲王的纹章旁边自然还有邦贝利的纹章,是一个银色的喷泉。
蓓基才从翡冷翠到达罗马,住在一家小客店里,竟然也得了波洛尼亚亲王的一张请贴。她的女佣人仔细替她打扮了一番,她便勾着楼德少佐的胳膊一起去赴豪华的舞会。那时她恰巧和这位少佐同行,他们两人同路旅行,所以一起进宫。蓓基看见很多熟悉的脸庞,还是从前相识的;当时虽然她也和现在一样品行不端,做的坏事却还没被人揭穿。楼德少佐认得许多留连鬓胡子的外国人,样子尖刻,挂着勋章,可勋章上面的条子缎带都很肮脏,里面的衬衫是不敢露在外面的。楼德少佐的本国人看见他都躲开他。蓓基也认识几个太太,有法国寡妇,有冒牌的意大利的爵夫人,她们受丈夫虐待而出来的。我们曾经和名利场上最上等的人物来往,对于这些下流的东西渣滓弃物,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玩纸牌,也要用干净的,不要这种肮脏牌。出外旅行过的人都曾碰见过这批闯江湖的骗子,他们像尼姆和毕斯多尔 (莎士比亚历史剧中人物,是胖子福尔斯塔夫的朋友 )一样跟着旅客们来来往往,就如是正规军之外专事抢劫的游击。他们也穿上英国兵的服色,吹嘘说是英国的军官,其实是靠自己打劫过日子,有时犯了法,给吊死在绞架上。
刚才提到她扶着楼德少佐,在一间间屋子里穿来穿去,在酒食柜上喝了许多香槟酒。许多人,特别是少佐这一帮非正规的军人们,都气势汹汹的围在酒食柜周围要吃的。他们两人吃够了,就到处闲逛,一直来到王妃私人的小客厅里。这间客厅在后面,是用粉红丝绒装饰的,里面有爱神维纳斯的像和几个银镶边的威尼斯的大镜子。亲王一家正在那里款待贵客,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饭。蓓基想到从前斯丹恩勋爵家里请贵客的排场就跟这个差不多,她自己也坐过这样的席。想着,恰巧看见斯丹恩勋爵正坐在波洛尼亚亲王的筵席上。
他的光秃秃的前额又亮又白,从前被金刚钻割破的地方结成一条血红的疤。他的红胡子染成黑色,使他本来苍白的脸色更显得苍白。他身上挂满了各色宝星勋章,蓝色的绶带。同桌一个公国的大公爵、一位亲王、两位王妃,都不及他势力浩大。他身旁坐着美丽的贝拉唐那伯爵夫人。她娘家姓特?葛拉地,她丈夫保罗?台拉?贝拉唐那伯爵是有名昆虫专家。他出使到莫洛哥皇帝那里去了。
蓓基一看见这眼熟的有名人物,忽觉得楼德少佐寒蠢的了不得,讨厌的卢克上尉更是浑身香烟味儿。她立刻改变了态度,面子上摆出阔太太的架子,心里也配上有身分太太的感情,仿佛又回到了梅飞厄。她想:“那个女人很笨,脾气又不好。我想她决不能使他开心。他一定很气闷。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从来不觉气闷的。”这种希望、恐惧还有回忆一时都来了,把她兴奋得心怦怦得跳。她尽力使自己的眼睛放出光彩,瞧着那位大人物。每当斯丹恩勋爵戴宝星挂绶带的时候,他也摆出最庄重的仪态,举止谈吐,都像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与他的身分相符。蓓基见他雍容华贵,样子随便,可高贵庄严,心里真是敬服极了。老天啊,他的口角真俏皮聪明,谈话的题材真丰富,举止真威严,和他在一起多么有趣呀!她失去了这样的朋友,换来的却是楼德少佐和卢克上尉这类的人;楼德少佐一股子雪茄烟和白兰地的气味。卢克上尉粗俗不堪,像个打拳的,说起笑话来全像赛马场里骑师的口吻。她想:“不知他还记得我吗?”斯丹恩勋爵正在和旁边一位显赫的贵妇人说笑,一抬头看见了蓓基。
他们四目相遇的时候,蓓基真是激动极了。她极力摆出最可爱的笑脸,娇滴滴怯生生的给他行了一个屈膝礼。他目瞪口呆就像见了鬼一样讨厌的楼德少佐却把她拉着就走了。
他说:“到饭间去吃晚饭吧,太太,看着这些阔佬吃喝,我也饿了。咱们去喝些香槟酒去。”。
第二天她到毕新山去散步——罗马的毕新山和英国的海德公园差不多,没事干的人都在那里闲逛。她去散步的目的大概希望再见见斯丹恩勋爵,不巧她碰见另外一个相识,就是斯丹恩勋爵的亲信非希先生。非希走上前来向她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指头碰碰帽子,说道:“我知道您在这,一直从您的旅馆跟来了。我劝您几句话。”
蓓基觉得来了希望,激动地说:“是斯丹恩勋爵的劝告吗?”
亲信的佣人答道:“不,是我的劝告。罗马很不卫生。”
“非希先生,罗马要到复活节后才不卫生呢,冬天有什么不卫生的?”
“我告诉您,这里现在就不卫生,有人得疟疾。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有人害病死掉。克劳莱太太,我拿名誉担保,我很关心你的。听我的话,赶忙离开这儿吧,不然你会害病的,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蓓基心里又气又怒,可面上却笑着说:“什么?暗杀我这样的可怜虫?这真像小说里的情节了!难道勋爵的向导是刺客,行李车里面还有尖刀吗?吓!我不走,叫他难受难受也好。我在这儿的时候自有人保护。”
这一回非希先生笑了。他说:“保护你?谁来保护你?跟你来往的都是赌棍,像上尉喽少佐喽,只要有一百金路易,就会谋了您命,那楼德少佐根本不是什么少佐,就跟我不是勋爵大人一样——那楼德少佐以前干的坏事尽够叫他去做摇船的囚犯。我什么事都知道,每个地方都有朋友。您在巴黎找到什么亲戚,见过什么人,我们全知道。我们的确知道啊!您想想,为什么在欧洲大陆没一个公使肯睬您?这都是因为您冒犯了一位大人物。他是从来不饶人的,他一看见你,就比以前加倍的生气。昨儿晚上他回家的时候像发疯一样。特?贝拉唐那夫人为你还大发脾气呢。”
蓓基道:“哦,是特?贝拉唐那夫人,是不是啊?”她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害怕,现在稍觉放心。
“不是她。她倒没有关系,是我大人的意思。你不该在他面前露面。如果你再呆在这儿,以后准懊悔。听我的话。快走。勋爵的马车来了!”他拉着蓓基,急急匆匆的转到花园的小径里。正在此时,斯丹恩勋爵的马车飞跑过去,特?贝拉唐那夫人靠在靠垫上。她皮肤略黑,十分娇艳,却恼着脸儿;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头顶上的小阳伞左右摇晃着。斯丹恩老头儿躺在她旁边,脸色铁青,像凶神一般。仇恨、愤怒、欲望,使他的眼睛发亮,平常的时候,他眼色阴沉沉的仿佛都看厌了世界上一切。可恶的老头儿对于一切乐趣、最美丽的景物,都已经没了兴趣。
马车飞驰而过的时候克劳莱太太从树丛后面偷偷张望,非希先生轻轻说道:“他昨天晚上给你气坏了,如今没有恢复呢。”蓓基想:“这样我才算出了我一口气。”非希先生所说的话,不知可靠不可靠,不知是勋爵真的想杀死蓓基而他的亲信不愿意行刺呢,还是他要在罗马过冬,看见了蓓基非常不高兴,特地命令亲信去吓她一下,将她赶走。总之这次威吓很有效,那小女人再没有敢去打搅她从前的恩人。
大家都知道勋爵是在一八三○年法国革命发生两个月之后在拿波里去世的。报纸上说,乔治?葛斯泰芙?斯丹恩侯爵,岗脱堡的岗脱伯爵,爱尔兰海尔包路子爵和毕却莱与葛立斯贝的男爵,曾获得过一级骑士勋章、土耳其月牙勋章西班牙金羊毛勋章、俄国一级圣尼古拉斯勋章,曾任后宫密室待从宫、摄政王御前义勇军统领、尚粉大臣伦敦博物馆董事、白衣僧学校理事伦敦船泊管理所高级所员,又曾得过民法博士学位,最近中风逝世,原因是法国皇室崩溃,给予他感情上沉重的打击。
报刊还登了一篇文章,淋漓尽致的赞扬他的品德、才学、种种的善举,说他人格伟大,情感丰富。他和显赫的波帝皇族联过姻。交谊极深,所以伟大的亲戚遭到不幸,他也活不下去了。他的遗体葬在拿波里,可是他那宽宏大量的充满了高贵的情感的心,给装在银瓮里面送到岗联堡。文章写道:“他死了,贫苦的人们没了依靠,艺术失去了提倡者,社会上少了一件灿烂光华的装饰,英国少了一个伟大的政治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