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情人的争吵 (5)
爱米哭了起来——这也许是她在本小说中最后一次伤心了。她头越垂越低,抬起手来遮着眼睛,让郁闷在心里发泄,蓓基在旁看着她。谁能揣摩这泪珠的含意,是苦还是甜?她是否是祟拜了一辈的偶像在面前被破坏而伤心呢?还是为丈夫小看自己的痴情而气愤呢?还是为世俗竖起的障碍已被去除而感到欣喜呢?她只这样认为:“现在我可以全心的去爱他了,只要他原谅我,让我有机会补过,我一定掏出心来爱他。”我看在她的心里这种感情一定淹没了其他许多使它激动的感情。
让蓓基奇怪的是她只哭了一会。蓓基这时用好言好语去安慰她,吻她的脸。这样慈悲的行为在蓓基的确是少有的。她把爱米好像当作小孩子,拍着她的头说道:“咱们立刻拿出墨水和笔来写信叫他回来。”
爱米一下脸红了说道:“我,我今早已经把我写好的信寄出去了。”蓓基听了尖声的笑了起来。她用流行歌曲唱道:“这里有一封信!”整个屋里都能听到她刺耳的歌声。
这事发生两天之后的早晨。爱米和乔杰散步去堤岸。昨夜她一夜没睡好,今早天气也不怎么好风雨很大,但她仍来到了堤岸。她在岸边来回踱着,雨水淋在她的脸上。两人都不大开口,只有孩子偶然才说几句话表示对她的同情。
爱米说:“真希望他今天别过海,这天气简直太坏了。”
孩子答道:“一定,一定他今天回来,我敢跟你打赌,你看那汽船的黑烟。”的确汽船已经开了过来。
爱米这样想着:也许他不在船上,说不定他还没收到信,没准他不愿回来……千百种想法像岸边奔腾的波浪一般在她脑海里闪过。
船靠近了,乔杰用他那很花哨的望远镜在汽船上很熟练的寻找着。他见船起伏颠簸,很在行的说了两句。码头上扯起了一面旗子,报告有艘英国的汽船要靠岸。小旗簌簌地抖了上去,我猜这时爱米的心也在簌簌的抖着。
爱米想用乔杰那望远镜,可没机会,只好焦急的等了。
乔杰将望远镜对着汽船仔细寻找。他说:“看船颠簸的好厉害!甲板上有两个人,一个躺着,还有一个——穿着件大衣——还有,好哇!他是都宾!”他收起了望远镜,高兴的搂住了母亲。至于那位太太也已兴奋的泪流不止了。她心里知道那船上的一定是威廉。难道还会是别人?看来她刚才说不希望他来都是假话。他是当然会来的,除了赶回来他还能做什么别的?她相信他肯定会回来。
汽船开得很快,越来越近了。他们到码头上去迎接它,爱米拼命的跑,两条腿已经发软了。她恨不得就地跪下来感谢上天。她想今后要用一辈子感恩才对。由于天气不好,船靠岸时一个闲人也没有,就连管理员也不曾出现。乔杰一下也不知去哪了。都宾上岸时没一个人看见当时发生的事情,大致的情形是这样——
爱米张开两臂一直向他走去。转眼间她就给卷在他的大衣里了,她用力去吻他的手,他的另外一只手好像是扶着她,怕她跌倒了。她的头只到他胸口,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亲爱的威廉——最亲爱的——最最亲爱的朋友,吻我——吻我,吻我——等等如此荒谬的话也许就是爱米当时说的。
爱米从大衣下走了出来,一手紧紧攥着威廉的手,一面抬头看着他。他脸上挂着深情,当然也有伤感。她也懂了他的责备,于是深深的低下了头。
威廉说:“你早该叫我回来了,我亲爱的爱米丽亚。”
“你再不会离开我了吗?”
“我再也不走了。”说完便紧紧的将她搂在了胸口。
他们出海关时乔杰突然冲了过来,他大笑着表示欢迎。他在两人前做出种种滑稽的动作,一路手舞足蹈的和他们回家了。乔斯和蓓基都没出现,只呆在自己的房里。乔杰跑到厨房去吩咐早饭。配恩也帮爱米和威廉卸下了大衣、帽子、披肩之类的东西。
船已经泊岸,盼了一辈子的人总算到手。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依依的偎在他的胸口。这就是他苦苦思慕的报酬,十八年来日夜盼望的,现在总算得到了。我看这就应该是顶峰,是终点,是最后的一页。再见了,愿天保佑你忠厚的威廉!再见了,亲爱的寄生藤爱米丽亚,愿你绕在粗壮的老橡树上抽出新芽!
蓓基觉得对不起心地忠厚,头脑简单的爱米,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恩人,感到有些内疚。也有可能嫌这多情的场面太肉麻,总之在尽了她本分后,再也没见都宾少佐和他太太了。她动身去了白吕吉恩,说要去办紧要的事情。只有乔杰和他舅舅参加了婚礼。这以后乔杰和新的父母团聚在一起,蓓基又重新回来安慰寂寞的乔斯。她说回来几天便走,乔斯便表示宁愿在欧洲游玩也不愿和妹妹、妹夫并家。
爱米想她能在蓓基交给那信之前就已经给威廉寄了信,心上很安慰。威廉说:“我是很早就知道这事的,但我怎么能用损害他身后名誉如此下流的手段呢?也是为这个原因,我听了你的话心里不好受……”
爱米叫道:“别再提那天的话了。”她谈话的样子那么谦虚懊丧,威廉于是把话题转动了葛萝薇娜和佩琪?奥多那亲爱的老夫人身上去。爱米信到的那一天,他正和这两个女人在一起。他笑道:“不是你那封信,说不定葛萝薇娜会跟我姓了。”
现在她是波斯基少佐的太太。她早已决定只嫁军官;她是在波斯基第一个妻子一死便嫁给他的,波斯基太太对部队也有很深厚的感情。她说要是密克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会在其余军官里挑一个丈夫,可是少佐身体好得很。他住在奥多镇,养了一群猎狗,排场也十分阔绰。除了邻居霍加抵堡的霍加抵之外,这地方的人好像再也找不出人比得上他的地位了。奥多夫人依然跳急步,上次副省长开跳舞会时,她再三拉着管马大臣要和他比高低。她和葛萝薇娜都认为都宾太对不住葛萝薇娜了。幸而波斯基的出现,葛萝薇娜才有了安慰。奥多太太在收到一块从巴黎寄来的包头布时气也总算消了。
都宾结婚后便退休了,此后他在离克劳莱不远的地方租了一栋漂亮的房子住了下来。改革议案后,毕脱爵士一家便一直住在乡下。男爵在国会中两个议员席都失去了,而且加爵也是没有希望的。这次灾难后他手头拮据,总是无精打彩,身子骨也不好了,常预言英帝国快要垮台了。
吉恩太太和都宾太太成了好友。克劳莱大厦和上校的常绿庐之间(这是邦笃少佐租来的,目前他们一家在外国,便让他朋友都宾住)马车来往很频繁。吉恩太太做了都宾太太女儿的教母,小女孩就用的她的名字。执行洗礼的是克劳莱牧师,他是在他爹死后接手本区的牧师的。乔杰和小罗登这两个小家伙交情也很深,两人在假期里一块打猎,后来也同进了剑桥上大学。他俩也都爱上了吉恩夫人的女儿,两人争风吃醋。其实两个太太早已私下将小姐许给乔杰了,但我听说克劳莱小姐本人好像对她堂哥更有意一些。
两家是都不会提起克劳莱太太的名字的。他们不提她是有原因的。因为乔斯不管到哪,她总是跟着。那着了迷的乔斯彻底成了她的奴隶。都宾的律师说他大舅子保了一大笔人寿险,现在也许他正在筹款还债。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弱,于是他向东印度公司请了长假。
爱米丽亚见他保了险,十分放心不下,求都宾去看看,查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都宾离家时很不愿意,因为当时他正在写书(到现在还没写完)而且他小女儿出水痘刚痊愈,所以他并不太情愿出国去。
他到布鲁塞尔时,发现乔斯住在一家大旅馆里,克劳莱太太也住在同一旅馆里。她有自备的马车,还常常请客,生活过得很气派。
都宾当然不愿碰到这位太太。甚至他也没让其他的人知道他来到了布鲁塞尔。只叫他的佣人悄悄的送了信给乔斯。乔斯让都宾当晚就去见他。那晚克劳莱太太出门作客去了,他们两人便可以私下谈谈。都宾见乔斯虚弱的可怜,而且虽没见他口赞蓓基,可以看出他对她是战战兢兢的。据说他害了一大串病,全是靠蓓基的照顾。有些病的名儿以前都没人听过,蓓基对他的忠诚是令人敬佩的。她就像伺候父亲那样的伺候乔斯。那倒霉的家伙要都宾将一家搬来,说他们有时候便可以来看看他。
都宾听了皱起眉头说:“乔斯,那不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爱米是不能来看你的。”
“我向你起誓,用《圣经》起誓,她跟孩子一样纯洁,和你太太一样清白。”乔斯气喘吁吁的说着,边说还边在拿圣经。
都宾没精打彩的答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爱米还是不能来。乔斯,做个男子汉,把这不名誉的关系斩了吧!你回家住,我们听说你现在经济情况很糟。”
乔斯死活不承认,叫道:“谁造的谣,我所有的钱都好好存在外面,利息大着呢!”
“你没借债吗?那么干什么要保寿险呢?”
“我本想送她一份小小的礼——说不定我会有个三长两短。你知道我身子不太好——一个人总得对得起人呀。我的钱准备都留给你们,这钱我一定能省得出来。”大舅子叫叫嚷嚷的说了这么一篇话。
都宾要他赶快逃走,如果回到印度克劳莱太太决不会跟着去。他说这样维持下去可能造成最严重的后果,无论如何得先和她脱离开来。
可怜的乔斯两手紧紧捏在一起终于说道:“我同意,我就到印度去,随便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但这一切得慢慢来,决不能让克劳莱太太知道。她,她会把我杀了的。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可怕!”
都宾答道:“你干脆和我一起走。”但是乔斯鼓不起这点勇气来。他约都宾第二天早晨来见面并且不允许都宾说他已经来过了。接着他又催促都宾快走,因为蓓基马上就要回来了。都宾也没什么其它的办法,只好先回去了,但他觉得这事有点凶多吉少。
正如他所料,他再也没见到过乔斯了。大约三个月后,乔斯?赛特笠在埃克斯?拉夏北尔地方去世。他所有的财产大多都在投机事业中给闹掉了,少部分便是几家滑头公司中没用的股票。大概二千镑寿险是他惟一可以兑现的遗产。一半留给了他的妹妹爱米丽亚,另外的一千镑不用说也知道他留给了他忠实的朋友蓓基。同时蓓基还是这份遗嘱的执行人。
保险公司的律师发誓说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不明不白的案件,应该由政府委派专员调查死亡原因,同时保险公司也拒绝付款。于是克劳莱太太(她自称为克劳莱太太)立刻带着法学院的几位律师赶到伦敦交涉。保险公司也只好付了钱。律师们也欢迎公司帮助调查真相,因为他们声称有人想阴谋陷害克劳莱太太。最终她金钱到手,名声也保全了,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而都宾则将他那份钱退还给了保险公司,并且拒绝了和蓓基通信或是来往。
克劳莱爵士夫人这个称号她继续使用着,其实她早没这种资格了。她所谓的丈夫罗登?克劳莱上校在考文脱莱害黄热病死了,比他哥哥毕脱爵士早去世一个半月。群众们非常爱戴他,当听到他死讯时都十分哀痛。现在由从男爵罗登?克劳莱爵士继承着这块庄地。
他给他母亲一份丰厚的生活费,但他拒绝和她见面。除了这笔生活费,他母亲好像还有许多其它的财源。男爵一年到头和吉恩夫人还有她女儿在一起。蓓基则大都住在温泉和契尔顿纳姆两地。在这两地有好多人都爱帮她说话,说她一辈子受尽了冤屈。免不了她也有很多冤家,对这些人她如今的生活方式便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她常上教堂,热心干宗教事业,但每次去的时候背后总有听差的跟着。在所有大善人的名单上是绝对少不了她的名字的。对于那些潦倒的煎饼贩子,穷苦的卖橘子的小女孩,没人照顾的洗衣服的女人,她是一个慷慨的、靠得住的施主。为这些人常开的义卖会总是有她的份的。不久前爱米和她的儿女,当然还有都宾一起到伦敦来时,在一次义卖会上便出其不意的和她碰见了。他们慌张的跑了,而她也只低下眼稳重的笑了笑。爱米勾着乔杰的胳膊逃走的(乔杰现在已长成一个潇洒的小伙子了);都宾则抱着小吉内跟在后面。在他看来吉内比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重要。
爱米叹气的想到:比我也重要。可都宾对爱米还是千依百顺。
浮名浮利,一切虚空!像我们这样的人有谁是真正称心如意的活着的?就算是偶而遂了心愿,过后不是还是不会满意吗?我要说的也说完了,孩子们,来吧,收起戏台,藏起木偶,这场戏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