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克劳莱小姐府上 (2)
夏泼拿出坚韧不拔的耐性,一直守在这堕落的老婆子的病床边,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就好像个勤俭持家、忠心耿耿的总管,在她手里没有一件无用的废物。好久以后,每当她谈及克劳莱小姐患病时的一些小故事,都会羞得老太太满脸通红之后又泛起天然的红晕来,克劳莱小姐生病期间,蓓基从来不发脾气,她做事利落,晚上睡觉,因为良心安宁,倒下就睡熟了。表面上看起来,她依然精神饱满,她的脸色比以前苍白一点,眼圈比以前黑些,可是从病房里出来时,倒还算是神清气爽,穿戴整齐,脸上呈现出笑容,她穿上梳妆衣戴了睡帽,竟和她穿上最漂亮的晚礼服一样动人。
上尉心里爱她爱得发狂,不时手舞足蹈现出许多丑态来,他身上的厚皮已经被丘比特的箭射穿了,他和蓓基一个半月来的朝夕相处,亲近的机会很多,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不知怎的,他心里的秘密,不告诉其他人,偏偏去对他婶子,那牧师的太太讲了,她和他逗捧了一会儿,说她早就看出他心里有鬼,劝他要小心行事,但又不得不承认夏泼这小东西的确是既机灵古怪,又滑稽幽默,性情又好,心地也单一纯厚,在英国是再找不出这样好的了,她告诫罗登不要轻薄她,拿她作玩意儿,要不然克劳莱小姐绝不会轻饶他,因为老太太本人也特爱那小丫头。把夏泼当宝贝女儿似的,还说罗登最好离开乡下回军队去,回到万恶的伦敦,别再戏弄这样一个纯洁的小可怜虫了。
好心的牧师太太瞧着罗登怪可怜的,有心顾惜他。时常帮他和夏泼小姐在牧师的家里幽会,让他有机会陪她回家,这些事前面我们也已经说过了。太太、小姐们,有一类男人,在恋爱的时候是很冲动的。明明知道别人是故意放下圈套等他们入套,依然会无所顾忌的游过来一口把饵吞下,片刻便被人钓到岸上,只有喘气的份儿。罗登看得很清楚,别德太太利用利蓓加来笼络他是别有目的的,他不算精明,可毕竟是混了多年的人。在伦敦的交际场里进进出出,也还是很世故的了,有一次别德太太对他说了几句话,使他糊涂的脑袋开了窍,自以为看穿了她的计谋。
她说:“罗登,我预言,总有一天你和夏泼小姐会成为一家人的。”
罗登打趣她道:“和我作一家人?难道作我的堂弟媳吗?詹姆士看上她了?”
别德太太的眼睛冒出火来,说:“还要亲呢。”
“难道是毕脱不成?那可不行,这鬼头鬼脑的家伙配不上她,况且他已经看上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了。”
“你们这些男人对什么都视而不见,你瞎眼了吗?若是克劳莱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夏泼小姐便是你的后娘了,你等着看吧。”
罗登?克劳莱先生听了这番话,惊诧万分,大大的打了个唿哨儿,他没法儿反驳他的婶子,他父亲喜欢夏泼小姐,他自然看得出来。老头子的脾气,他也知道。他没有再继续下去,大声打了个唿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捻着胡子,自以为揭穿了别德太太的诡计。
罗登心想:“糟糕!真糟糕!哼!那女的八成是想断送那可人的女孩儿,免得将来她作了克劳莱夫人。”
每当看见利蓓加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摆出那份温文尔雅的气质,逗她说自己的爸爸爱上了她,她轻蔑的仰起脸,睁大眼睛回敬道:“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喜欢我,不单单是他,还有别人也喜欢我呢,克劳莱上尉,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他吗?担心我不能保全自己的清白?”这位姑娘说话的时候,那尊贵的模样和皇后差不多。
“嗳唷,哎呀,我不过是提醒你罢了,反正你留点儿神就是了。”捻胡子的人回答。
她眼喷怒火,说道:“这样说来,你刚才的话的确含有不正当的企图。”
傻大个儿插嘴道:“唉唷,天哪,利蓓加小姐。”
“你是否以为我穷,又没有亲人,所以便不顾廉耻了?难道有钱人不懂得尊重,我也跟着不懂吗?虽然我只是个家庭教师,不像你们汉伯郡的世家子弟那般明事理,那样有教养讲情义,哼!我可是蒙脱伦西家族的人,蒙脱莫伦西家哪一点儿比你们克劳莱家差呢?”
夏泼小姐这一激动,又提及她那合法的外婆家,口音中便窜上了那么一点外国味儿,这样一来,她清脆响亮的嗓音愈发显得悦耳了,她接着说:“不行!我能忍受贫困,人格可不能忍受侮辱,别人不理我,我不在乎,欺负我是绝不能容忍的!更不准——更不准你欺负我。”她越说越来劲,感情澎湃,索性哭了起来。
“唉,夏泼小姐——利蓓加——天哪——我发誓——就算给我一千镑我也不敢啊,利蓓加,别……”
利蓓加转身走了,那天她陪着克劳莱小姐坐着马车散心(那时老太太还未病倒),吃晚饭的时候谈笑风生,比平常更活泼。着了迷的禁卫兵屈服了,只顾对她点头哈腰,拙嘴笨舌的央告,利蓓加只装不懂,这次两军交战之后,此类的小接触一直没断过,结局都差不多,说来说去也叫人腻歪,克劳莱重骑兵队天天大败,气得不行。
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男爵眼睁睁看着他姊姊的遗产被人抢走,若不是这样,他绝不肯让这么有用的一个教师离开,害得他的两个女儿荒废了学业。利蓓加既有趣又能干,少了她,屋子里就像沙漠一样,毕脱爵士的秘书一走,信件没有人抄了,也没人改了,帐目没人记,家中大小事务没人管理,订下的各样计划也不能顺利执行,整个都乱了套,他写了好些信给利蓓加,又是命令,又是央告,叫她回去。单从他信上的拼法和文句,就知道他实在需要一个秘书,男爵差不多每天都寄信给利蓓加,求她回家——信是由公共运输机关代送的,无需邮费,有时候他也写信给克劳莱小姐,痛苦的诉说两个孩子的学业荒废了到什么程度,老太太自然不会理会。
布立葛丝并没有被正式辞退,不过她还领薪水,若说她还在陪伴克劳莱小姐的话,也太牵强了些——她只能在客厅里陪伴克劳莱小姐的胖狗,偶尔也在管家娘子的后房和那哭丧着脸的孚金聊会儿。另一方面,克劳莱小姐虽然绝不许利蓓加离开派克街,可也没给她一个固定的头衔、职位。克劳莱小姐和许多有钱人一样,惯于使唤下人,尽量让他们给自己当差,到用不着他们的时候,再客气的赶走他们。好多有钱人心目中根本没有良心这回事,在他们看来,有良心反而不好,穷人被他们使唤,本是应该的。
利蓓加心地诚实,待人热情,性情又温柔,随你怎样她都不生气。她对老太太贴心贴意,不仅尽力服侍,还替她解闷儿。话虽如此,依我看来这位精明的伦敦老太太对她仍不是完全信任,克劳莱小姐认为只有傻子才肯白给别人当差,假如她用自己的标准用来衡量别人的话,当然不难知道别人对她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她也想过,倘若一个人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那他也不用指望会有什么知心朋友了。
正好眼下她用得上利蓓加,有她在身边既舒服又方便,所以送给她两件旧衣服,一串旧项链和一件披肩,并且为了表示对新相知的亲热,便把老朋友痛骂了一遍。她对利蓓加很看重,从那令人感动的行为上就可见一斑,她想将来多给利蓓加一些好处,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些好处究竟是什么。把她嫁给那个当助手医生的克伦浦,还是给她安排一个好去处,再不然,到伦敦最热闹的时候,她也用不上利蓓加了,就把她送回女王的克劳莱,这倒也是个办法。
克劳莱小姐已经康复了,下楼到客厅休息。利蓓加就给她唱歌,或是想些其它办法给她解闷。后来她能乘车出去散心了,也总叫利蓓加陪着。有一次,她们兜风到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原来克劳莱小姐心肠好,竟肯把车驶到勃鲁姆斯白莱勒塞尔广场约翰?赛特笠先生的门口。
不用说,在她们来这里拜访以前,两个好朋友已经通过好多次信了。我跟你直说吧,利蓓加在汉伯郡时,她们俩永远不变的交情已经淡薄了,它似乎已年尽力衰。两个姑娘对自己的切身利益都忙于经营,利蓓加要忙于讨好东家,爱米丽亚也忙于她的终生大事。两个女孩儿一见面就正奔过来相互拥抱。也只有年轻姑娘才有那热情。利蓓加当即吻了爱米丽亚,爱米丽亚呢,可怜的小东西,怪自己不好,冷落了朋友,觉得不好意思,一面吻着利蓓加,一面变得满脸通红。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仓促,因为爱米丽亚当时正准备出门散步,克劳莱小姐在马车里歇着,她的佣人们见车停到这么个地方,都惊诧不已,他们里里外外的瞧着黑三喜,认为当地土生土长的人都和他一样古怪。
爱米丽亚走出大门,派克街穿号衣的贵族们见勃鲁姆斯白莱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可人儿,都倍觉惊讶。爱米丽亚虽有些腼腆,样子却是落落大方,上前见过了她朋友的东家。老太太看她脸蛋儿长得俊俏,见了人还羞答答的脸红,喜欢得不得了。
见过面之后,她们坐着车向西去了。克劳莱小姐道:“亲爱的,她的脸色真红润,声音真好听,亲爱的夏泼,你的小朋友真讨人喜欢,哪天叫她上派克街来玩玩,怎么样?”克劳莱小姐的审美能力很强,她赏识大方的举止,害羞一点不要紧,反而更显得可爱;她喜欢漂亮的脸蛋儿,就像她喜欢精美的图画和瓷器一样。她醉心于爱米丽亚的优点,一天里头竟连着五六回提起她。那天罗登?克劳莱到她家里作孝顺儿,她对他说起爱米丽亚。
利蓓加一听这话,马上就说明爱米丽亚已经订婚了,未婚夫是一位叫奥斯本的中尉,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克劳莱上尉问道:“他属于常备军吗?”他毕竟是禁卫军,想了一下,把部队的编号也说了出来,是某师某联队。
利蓓加回答说大概不错,她说:“他的上尉叫都宾。”
克劳莱道:“我认得那人,是个瘦家伙,老撞在别人身上,奥斯本长得不难看,留着络腮胡子,又黑又大,对吗?”
利蓓加说道:“浓得不得了,他自以为胡子长得好看,很得意。”
罗登?克劳莱上尉听了呵呵大笑,当作是回答。克劳莱小姐和利蓓加要他解释,他便接着说:“他自以是个打弹子的高手,我在可可树俱乐部和他赌钱,一下子就赢了他两百镑,这蠢才,他也会打弹子?那天我说赌多大他都肯,可惜都宾上尉把他拉走了,真是讨厌极了。”
克劳莱小姐听了十分高兴,嘴上说:“罗登,我的好罗登,不许这么混蛋!”
“姑姑,常备军里出来的小伙子,没有谁会有他那么傻,泰因和杜西斯常合伙骗他,根本不费力气,只要能和贵族子弟在公众场合出入,他绝对是心甘情愿作冤家的,他们吃饭,总让他结帐,还带着别人一块儿去吃呢!”
“我猜他们全是混世魔王。”
“你说得对,夏泼小姐,还会错吗?显然不会,全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哈哈!”上尉觉得这番话很精采,越笑越得意。
他姑妈嚷道:“罗登,不许闹。”
“听说他父亲好像是做买卖的,有钱得不得了,这些做生意的人太混球儿,非得好好敲他们一笔不可,说实话,我还真想好好利用他一下呢,哈哈!”
“真丢人,克劳莱上尉,我想我得警告一下爱米丽亚,嫁个嗜赌的丈夫可不是闹着玩的。”
上尉收起笑脸,一本正经的答道:“他真讨厌,是吗?”忽然又灵机一动,说:“啊!我说姑姑呀,咱们请他上这儿来好吗?”
他姑妈问道:“他这人还上得了桌面?”
克劳莱上尉答道:“上桌面?哦,他倒是蛮不错的,反正您看不出他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过一段儿,等您身子利索了,能会客的时候,咱们把他请来行不行?让他跟那个什么——有情人儿——,哦,顺便问一下,夏泼小姐,他住哪儿?”
夏泼小姐把中尉城里的地址给了克劳莱。几天之后,奥斯本中尉收到一封罗登上尉给他的信,一笔草字像出自于小学生之手,信里附着克劳莱小姐的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