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乔斯逃难,战争也结束了 (1)
那天的布鲁塞尔人心惶惶,大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根本想象不出那种场面。炮声从摩门传来,好多人骑着马像潮水一样往那边挤,他们都想一探究竟。大家紧张兮兮地互相询问。高贵的英国爵爷和夫人们也肯屈尊与陌生人谈话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了。亲法派的人认为定是法国打胜了,满街乱跑乱叫兴奋得发狂。女人们纷纷跑到教堂,挤在一起祷告,里面挤满了人,很多都只能跪在外面的石板和台阶上。炮声仍在继续轰鸣,越来越多满载旅客的马车向甘德边境驶去,大家对亲法派的预言信以为真,以为法军真把联军一刀割成了两块儿,今晚就会打到布鲁塞尔了。伊息多一趟一趟地从屋里跑到街上又从街上跑到屋里,带些新的坏消息来,尖叫着告诉主人。乔斯脸色越来越苍白,喝下的酒也不能为自己壮胆。甚至不到太阳下山,他就吓得六神无主了。伊息多不禁有几丝快意,因为这个胆小鬼的财产不用说稳稳地该归他了。
两位太太却一直守在爱米丽亚的房里不出来。当奥多太太听见炮声时,她想起屋里胆小的爱米丽亚,赶忙跑进去陪着她。这位忠厚的爱尔兰女士从小就很有胆识;现在面对着温柔可怜的小姑娘,更显出豪气万丈的样子。
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奥多太太从爱米丽亚的房里出来,看见乔斯神色不安地坐在起居室里。在那几个小时里,乔斯不止一次心慌意乱地走进妹妹的卧室,他想说什么,但见少佐太太一动不动地坐在爱米的旁边,他也不好意思告诉她打算逃难,只好无精打采地走回来。此时,乔斯一狠心,把心里的事一气儿告诉了奥多太太。
他道:“奥多太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叫爱米丽亚准备一下?”
奥多太太道:“准备?出去散步吗?她身体不好,不能走动。”
他说:“我——我已叫人备好车了。还有——还有马。我吩咐伊息多找马去了。”
那位太太说:“今晚还坐什么车啊马啊?她身体太虚弱了,我刚服侍她睡下。”
乔斯道:“那把她叫醒吧!她不能不起来的。”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我已经派人找马去了,找马。什么都完了!以后——”
“以后什么?”奥多太太紧紧地追问。
乔斯道:“我要去甘德。大家都走了。车里也有你的位子,半小时后我们就起身。”
少佐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儿难以描述的轻蔑,望着他:“如果奥多不叫我走,我是不会走的。赛特笠先生,要走你还是自己走吧。我和爱米死也不会离开这儿。”
乔斯又跺了一下脚:“她非走不可。”奥多太太气宇轩昂地站在门口道:“到底是你想送她回娘家呢,还是你自己急着逃命,赛特笠先生?再见吧,祝你一路顺风!最好还是把那大胡子刮了吧,否则麻烦可大了。”
乔斯本来就害怕,此番羞辱更让他气恨交加,发疯一样梗着脖子骂了一句粗话。这时伊息多也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妈的,没马!”原来,布鲁塞尔像乔斯一样准备逃命的人太多了,马都卖完了。
乔斯早吓得够呛了,不幸的是还得担惊受怕地过一夜。
这天晚上大概十点左右,宝林刚从教堂回来,突然听到楼下有响动,接着厨房那边有人敲门。她走过去打开门,瞧见心上人脸无血色地站在眼前,差点吓破了胆。宝林若不是怕惊动了主人,早就叫起来了。她掩住口,把爱人悄悄带到厨房,拿出啤酒,刚好乔斯那天没心情吃饭,剩下了不少好东西,我们这骑兵甩开腮帮子一顿狠吃,饭量大得让宝林张开的嘴半天也没合拢。他边大口猛吃,边把战场上的情况说给宝林听。
他说他所在的联队英勇地抵抗着整个法国军队,使得法军不能前进。可后来还是寡不敌众败了下来,大约英国军队也被击败了,耐将军厉害得很,来一队,打一队,直想把联军杀个片甲不留。比利时人本想去拯救英军,能活一个是一个,可惜力不从心。白伦息克的部队也溃败了,大公爵已被杀死,总之四面八方都打了败仗。雷古鲁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说是只能借酒浇愁,扼腕长叹了。
伊息多听完这番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主人道:“一切都完了!公爵大人成了俘虏,白伦息克大公爵已经战死。英国军队已全线溃败;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他正在楼下。要不你亲自去问问他。”乔斯跌跌撞撞地跑向厨房,见雷古鲁斯正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他越慌乱,法文更是说得不好,他哀求雷古鲁斯把刚才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雷古鲁斯这第二遍描述更是悲壮万分。他说整个联队就他跑了出来,其他的人都战死了。他亲眼看到白伦息克大公爵怎样被杀,苏格兰骑兵怎样死在炮火之中,黑骑兵怎样没命奔逃。
乔斯紧张地喘着粗气问道:“第一联队呢?”
雷古鲁斯答道:“剁成肉酱啦!”宝林一听大哭起来:“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啊?我那可怜的太太!那可怜的小不点儿的好太太啊!”
赛特笠早被吓傻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从厨房冲到起居室,想进去问问爱米丽亚。可想起刚才奥多太太的傲慢,她的样子是多么地瞧不起他,他一横心转身走了。想到一天没出去了,他不由地想到街上转一转,他去乔治房里找到那顶镶金边的帽子,伸手拿过旁边的小镜子;他出门之前总爱照照镜子,扯扯胡子,整整帽子,叫它们不正也不歪。突然,他一眼看见镜中自己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由大吃一惊。他又看见那上唇的胡子,七周没剪了,又厚又密,心想,千万不能让人把我看成败下来的英军。他匆忙走到卧房,拉铃把拥人叫来。伊息多听到铃声走进来时,乔斯早就倒在椅子里了。他扯去领巾,翻下领子,用手指着脑袋用法文叫着:“伊息多,割我。快!割我!”
伊息多一怔,以为他吓得神经错乱,要别人帮他寻短见呢。
乔斯又道:“胡子,胡子——割,割,快!”
伊息多唯命是从,转瞬就把胡子刮了个精光。主人叫他把外套和帽子拿来,并说道:“兵衣,不穿了——送给你,拿走吧。”他心里一喜,外套和帽子终于到手了。
乔斯送了这瘟神般的衣帽后,换上一套便装。黑色的外套和背心,白色的领巾,一顶海狸皮的便帽。如果他找得到教士的宽边帽子,准会毫不犹豫地往头上戴。那样的打扮,倒像是一个长得太胖过得舒适的牧师。
他又命令道:“现在,跟我去,走,街上去。”他蹬蹬地下了楼,走到街上。
到了街上,他发现雷古鲁斯的说法并不准确。看来,他并不是惟一从敌人刀口下逃出来的人。除他之外,许多别的人也逃出来了。好几十好几百的雷古鲁斯的弟兄们(他们是一个联队)回到了布鲁塞尔,他们都说自己是逃回来的。于是人们都认为同盟军是被打败了。乔斯心里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心道:“现在还没马!”于是和伊息多一路走一路问:“有马出租吗?有马卖吗?”回答都是否定的,他的心不断往下沉。他想,要不,用脚走吧!可肥大的身躯蠢笨如猪,如何走得动。
英国人大多住在公园对面的旅馆中。乔斯在这里踱来踱去,周围全是跟他一样又急又怕到处打探消息的人。有些人运气好,找到马欢天喜地走了,而走不掉的人呢,依旧固执地用花钱和求情两种手段寻找脚力。他看见贝亚爱格恩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坐在车中,车子歇在旅馆门口,细软包扎起来——只因为没有马,她们不得不老实地坐着,心里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贝亚爱格恩母女俩住的正是与利蓓加相同的旅馆。她们见过几次面,但两家却像是冤家对头。贝亚爱格恩每次遇到克劳莱太太,总是不理不睬,她甚至在别人提到她时,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些有关她的坏话。
如今,利蓓加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人们都知道克劳莱上尉留下了两匹马,人心惶惶中,贝亚爱格恩夫人竟肯屈尊打发她的佣人去问候上尉的妻子,打听她的两匹马要价多少。克劳莱太太却不给面子,回个便条说她从来不与丫头老妈子做买卖。
这板上钉钉的回答使伯爵不得不亲自出马。克劳莱太太抢白了他一顿,让他空手而归。克劳莱太太带着怒气道:“贝亚爱格恩夫人竟打发她的老妈子来跟我说话!她干脆叫我下去为她备马算了!是伯爵夫人要逃难还是老妈子要逃难?”伯爵只好把原话带给他那位尊贵的老太太。
到了这紧要关头,伯爵夫人无路可走,不得不亲自去见克劳莱太太了。她一会儿肯求蓓基开个价,一会儿又邀请她到贝亚爱格恩公馆作客,一会儿又说只要蓓基帮她回家,她什么条件都答应。克劳莱太太听了只是冷笑。
她答道:“算了吧!都火烧眉毛了还逞英雄!你以为你能平安回家么?你能把金刚钻带走么?法国人肯放手么?不用两小时,他们就会打到这儿。我的马自己还要骑呢,法国人到了,我早就快到甘德了。即使卖,我也不会卖给你这种小人,哪怕你用你所有的金钢钻我也不卖。”贝亚爱格恩夫人被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瞪着眼说:“你等着,我的金刚钻都在银行里,马非卖给我不可。”其实金钢钻有的缝在她衣服里,有的藏在她丈夫肩衬和靴子里。利蓓加冲着她得意地纵声狂笑。不得已,伯爵夫人只好气呼呼下楼来,回到马车里坐着。所有女佣,听差,包括她丈夫,都被她打发出去找马了。伯爵夫人厉害得很,她想,不管谁找来马,她就立刻起身,丈夫是带上还是留下,只好到时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