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的都宾 (1)
凡是在斯咸希泰尔博士那所著名的学校读过书的学生,都绝不会忘记克甫和都宾两人打架的经过以及后来出人意料的结局。学校里的人都称都宾为“哎哟,都宾”或“嗨嗨,都宾”。还有许多绰号,无非都是些小孩儿们表示看不起的蔑视。他是全校面相最丑,最没口才,又最迟钝的学生。他的父亲在市中心有家杂货店,据说斯咸希泰尔博士是在“互惠原则”下收他入学,即他爸爸不付现金,而是以货物抵作学费。都宾成绩极差,几乎是全校的垫底儿,他的灯芯绒裤子和外衣通常都太紧,一身大骨头在线缝里露出来。在大家眼里,他代表的就是多少磅的茶叶,蜡烛,蓝花肥皂,梅子等等。有一天,一个学生溜出校门时正巧看见一辆送货车,是伦敦泰晤士街都宾和瑞奇合开的杂货店派来的,正在往下卸货。那天可真够都宾受的,从此他就没太平日子过了。
同学们都爱取笑他,而且十分尖酸刻薄。一个口齿伶俐的说:“哈,都宾,报上有好消息!砂糖要涨价了,孩子。”另一个计算到:“如果一打蜡烛卖七便士半,那么都宾一共能卖多少钱呢?”于是一群小混蛋哄堂大笑,连助教也跟着笑。
他们一致认为零售商是最下流最低贱的职业,应该给上等身份的人瞧不起。这种见解当然没错。
都宾背地里对那个令他如此难堪的小孩儿说:“奥斯本,其实你的爸爸也不过是个做买卖的。”那小孩骄傲地答道:“我爸爸是上等人,有自备马车。”都宾听了这话,躲在运动场边上的一间小屋子里伤心了半天,因为那天恰好有半个休息日。我们小时候有谁没受过这样的气?凡是生性忠厚纯良些的孩子,受了欺负会觉得格外不平,受了轻慢会觉得格外畏缩;受了委屈,他比别的孩子更容易伤心;有人抚慰他,他比别的孩子更懂感激。这样温顺的孩子却往往得到老师的侮辱,虐待和冷淡。他们有什么错呢?不过是不会做算术,或是不会念拉丁文罢了。其实那拉丁文本来就不通。
威廉?都宾因为不会拉丁文,读不好伊顿中学出版的拉丁文文法这本了不起的书,所以在斯咸希泰尔学校里永远是倒数第一。他还在低年级和那个粉红脸儿、穿罩衣的小不点儿在一起学,可怜还是比不上他们。他拿着卷了边儿的初级课本,穿的灯芯绒裤子,委委顿顿,痴痴呆呆的跟一堆小人儿呆在一起,简直像是个大怪物。学校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捉弄他的。他们把他那已经太小的裤腿缝上,把他床上的被褥带子绞断,把水桶和长凳推倒好让他撞到脚。而他呢,每次都会撞上去。他有时会收到些小包,打开一看,里面都是自己家卖的肥皂和蜡烛。连一丁点儿大的孩子都捉弄过他。他虽然委屈,却能忍气吞声,从不抱怨。
克甫的地位和他有天壤之别。他是这所学校里的时髦公子,大家奉他为大王。他偷偷带酒到学校来喝;他跟城里的孩子打架;到周六家里会用小马来接他回家;他的房间里有专为假期打猎而备用的大靴子,他还有只金表,还像校长一样吸鼻烟。他看过歌剧,还能点评当下的名角儿,有独特见解。他可以在一小时内一口气读完四十首拉丁诗,还会写法文诗。他简直就是伟大的,还有什么他不懂,他不能的呢?据说,连校长都怕他。
克甫是学校里的无敌大王,他神气活现地统治着一大群小顺民,不时欺负他们。有人专门为他擦鞋,有人烤面包,有人做小勤杂工,在他打球时给他捡球,他极瞧不起“无花果儿” (“无花果儿”即figs,人名,此处有侮辱意味。 ),虽然每次见面都讥笑谩骂,却从来不屑和他对面讲话。
有一天这两位闹了起来。都宾一人在教室里辛苦地写着家信,克甫进来,让他去买点儿甜饼。
都宾答道:“不行,我得先写完这封信。”他的信里有好多错别字,到处都是涂改的痕迹。可怜的孩子在信上花了不少的心思、力气和眼泪,因为那是写给妈妈的信。虽然他妈妈不过是个杂货店的老板娘,住在店房里,可她特别心疼儿子。
克甫先生一听这话,“唰”地一把抓了信纸问他道:“你不干?你不干?我倒要问问,你干嘛不干?明天再写信给无花果儿的妈妈不也一样吗?”
都宾急了,站起来说:“你说话好听点儿!”
学校里的大王高声说:“你到底去不去!”
都宾说:“把信放下。绅士不看人家的信。”
克甫丢下信,说:“好吧,现在你去不去?”
只听得都宾大声喝道:“我不去!你要动手我先把你揍个稀烂!”说着他跳过去抓起一个铅做的墨水瓶,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克甫先生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卷起的袖子,手插在口袋里嗤笑着走掉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招惹过这个小掌柜的,虽说他背后提起都宾时,口气里总表示瞧不起。
不久以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克甫先生又碰上了都宾,那可怜虫正在运动场边上的一棵树下躺着,认真地看他心爱的《天方夜谭》。他远离那帮孩子,心里竟有些高兴。如果我们对孩子放松些,做老师的不压制学生,做父母的不企图控制儿女,我认为这对他们有好处,人的情感是最难以捉摸的,比如说,你我之间何曾互相了解?自己周围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你又如何知道呢?迂腐迟钝的成年人偏爱管教小孩子,其实孩子的思想比他们的要高明神圣得多。所以我认为,做父母老师的大可放松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不过是孩子们眼下少读点儿书罢了。
威廉?都宾看书看得飘然出世,忽然有小孩儿的哭叫声传来,打断了他有趣的白日梦。他抬起头来,看见克甫正在痛打一个小学生。
被打的正是看见货车送货从而取笑都宾的小子。可是都宾向来不记仇,对小孩子更是。只见克甫挥舞着一根球棍对那小孩子怒吼道:“你竟然敢把我的瓶子打破!”
这小孩子的使命是爬过运动场的围墙,去四里路外的地方赊购一品脱果露甜酒,然后不顾校长布置在外面的密探,再爬回来。有一个地方,墙顶上的玻璃已经掉了,墙上还做了好几个凹进去的小坑儿,进出可以方便些。
不料他在爬墙时脚下一滑,不小心把瓶子摔了,甜酒也撒了,自己的裤子也脏了。他胆战心惊地回到主人面前,虽然没受伤,心里却十分害怕。
克甫说道:“你胆敢摔破瓶子!你这笨手笨脚的小贼。肯定是你偷喝了甜酒,还假装摔破了瓶子。把手伸出来!”
球棍“扑”地一记闷响,重重地打在那小孩手上,随之而来的是哭叫声。都宾抬起头来,仙女和王子躲到山洞深处去了,水手也给大鹏鸟背着飞出了山谷。老实的都宾眼前仍是现实生活,他只看见大孩子在无故地欺负小孩子。
克甫厉喝道:“把那只手也伸出来!”那孩子已经痛得呲牙咧嘴,都宾看了都忍不住发抖,他那又旧又小的衣服里的身子紧张起来。
“你给我记着,小鬼!”克甫先生一边嚷嚷,一边又是一记闷响打在孩子手心。——太太们别怕,这是在学校里的每个孩子都必须经历的,你们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挨打,也会去打人。球棍打下去,都宾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在公立学校里,大孩子揍小孩子如同用靴子打罪犯一般,向来是合法的。从这个角度看,抗拒受罚显然是丢脸的事,但也许都宾是傻蛋,看到暴虐行为就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也有可能他想报复。克甫这个神气活现的霸王,专爱欺负弱小,一切光荣都是他的,一切礼仪也是为他而设,大家向他敬礼,为他喝彩,实在让人有点儿受不了,想要和他争个高下。我们且不论都宾的动机是什么,只见他一跃而起,大声喝道:“住手!你再欺负小孩子,我就——”
克甫真没料到他会插上一脚,便道:“你就怎样?把手伸出来,小畜生!”
都宾回答他的上半句话说:“我就把你一顿痛打,叫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小奥斯本哭得稀里哗啦,忽然看见有人替他出头,诧异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都宾。克甫的惊异程度显然也不在奥斯本之下。你如果能了解乔治三世听见北美殖民地叛变的心情,或是不可一世的歌利亚看见矮小的大卫上前挑战时的感受,就能领会克甫受到都宾挑战时心里的感受。
克甫按照打架的惯例,说道:“上完课来。”言毕看了对手一眼,眼神中仿佛包括了“你在这段时间内把遗嘱写好,把后事交待好”的意思。
都宾答道:“随你的便。奥斯本,为我加油助威吧。”
小奥斯本回答道:“也好,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要知道,他父亲可有自备马车,他倒要这种人替他打抱不平,不免觉得有些丢面子。
在战斗开始时,他嘴里虽然喊着“打呀,无花果儿”,心里却有点不好意思。这场有名的战役中,在头三个回合没有第二个学生像他这样帮腔的。克甫脸上一直挂着冷笑,仿佛在舞会里表演一般,很轻松的样子。他对拳法有些研究。每一拳都准准地落在对手身上,接连三次把那倒霉蛋打倒在地。都宾跌倒一次,人群就欢呼一次,人人都急于向征服者表示忠诚,仿佛能够向他屈膝也是他们的一种荣幸似的。
小奥斯本一面将他的打手扶起来,一面在心里暗想:“他们打完架后,我就要挨一顿好揍了。”他对都宾说:“算了吧,无花果儿。他不过打了我几下,我也受惯了。”无花果儿那时四肢发抖,鼻孔冒烟,把助威者推到一边,再打第四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