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丝线的钱袋 (2)
乔治说道:“夏泼小姐,你是个有才气的画家,可以用靴子来作题材,把这有历史意义的一幕记载下来。赛特笠穿着鹿皮裤,一手拿着被铰了流苏的靴子,一手抓住我的衬衫。爱米丽亚高举两只小手,跪在她哥哥旁边。咱们还可以仿照简明读本和拼法本子插图的方式,给它加个堂皇的标题,里面还包含点寓言的味道。”
利蓓加答道:“我现在还没有时间画。等我——等我离开这儿以后再画吧。”她越说声音越低,一脸的悲戚,让在场的人都觉得她可怜,不忍让她离开。
爱米说:“亲爱的利蓓加,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
这么一说,利蓓加的神情更凄惨了,说:“有什么办法呢?等我离开你的时候会更伤心、更舍不得你了。”说着便扭过头去。爱米丽亚一听这话,软心肠的她便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前面提过,这糊涂的小东西最不长进的就是爱哭。乔治觉得挺感动,细细地端详两位姑娘。乔瑟夫则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大胸脯一起一伏,像是叹气一般。
乔治看了爱米丽亚很长时间,开口道:“赛特笠小姐——爱米丽亚,听点儿音乐吧!”他心中一阵冲动,几乎想把她抱在怀里,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吻她——多可爱的姑娘呀。她也望了他一眼。如果说他俩在这对视中顿生爱情,未免有点儿不妥。但两家的父母早就有心将他们配成一对,可以说这十年来,这早已成为心照不宣的契约。
赛特笠家的钢琴,通常是搁在客厅后间的。那时天色已有些昏暗,奥斯本很自然地拉着爱米丽亚的手,在椅凳之间前进到钢琴那边去。他们一走,就只剩下利蓓加和乔瑟夫在客厅了。
利蓓加正用绿丝线织一只钱袋,她说道:“这一对儿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只等乔治做了连长,这事就定了。他可是个顶呱呱的家伙。”乔瑟夫答道。
“你妹妹是全世界最招人疼的可人儿。谁娶了她是谁的福气。”说完,利蓓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单身男女在一起说着这么细腻的话题,彼此自然觉得亲密。虽然他们的谈话看样子不会有什么俏皮动听的地方,但在普通人家的谈话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隔壁房里的两位正在弹琴唱歌,他们于是放低了声音。其实这都没必要,那两位正专注于自己的事儿,他们说得再响亮些也不碍事。
赛特笠先生居然可以大方、流畅地和女人谈天了,这也算得上他生命里的奇迹。利蓓加小姐问了许多关于印度的问题,这便使得他有机会把他知道的许多趣事说出来,有关于印度的,也有关于他本人的。他形容总督府里怎么开舞会,大热天里他们怎么避暑,比如在屋里装上手拉的风扇,门窗前挂上打湿了的芦帘等。他讲到投奔印度总督明多勋爵门下的一群苏格兰副官如何幽默,又说到猎虎的经历,说一只老虎有一回发威,把他从象背上直拖下来。利蓓加表示对总督府的舞会心醉神往;听了苏格兰副官们的故事后又笑个不停,边笑边娇嗔赛特笠先生不应该这么刻薄;而大象的故事则把她吓坏了。她说:“亲爱的赛特笠先生,看在你母亲和所有朋友的份上,以后可千万别干这种冒险事了,你一定得答应我。”
乔瑟夫拉拉领子:“得了,夏泼小姐,危险只会增加打猎的乐趣。”其实他只猎过一次虎,就是出乱子的那一回。他差点丢了小命。倒不是老虎咬他,而是愚蠢的他在混乱中自己受了伤。
他的话越说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竟然开口问利蓓加小姐那绿丝线钱袋是给谁做的。他的态度那么大方,语气那么随便,这让他自己都惊讶,也十分得意。
利蓓加小姐柔媚地看了他一眼,答道:“谁要,我就给谁。”赛特笠先生正要施展口才说出一番动人的话来,刚刚说到“啊,夏泼小姐,多么——”时,隔壁的歌声突然停了。这忽然的安静让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窘得面红耳赤,慌张地擤着鼻涕。
奥斯本先生对爱米丽亚说:“你听,你哥哥的口才真了不起,你朋友创造了奇迹。”
爱米丽亚答道:“奇迹越多越好。”几乎所有女人天生都爱作媒。爱米丽亚也不例外,她希望乔瑟夫能娶个太太一起回印度。加上这几天她与利蓓加朝夕相处,在她身上发现了无数以前在学校没发现的德行和品性,感情越发深了。小姑娘的感情生长得最快了,如宽克的豆梗般,一夜之间就可高入云霄。她们结婚后痴情的消退也很自然。一些好用大字眼的情感主义者称其为“对于理想爱情的渴望”,他们觉得女人的感情只有在有了丈夫和孩子之后才会收敛,因为有了归宿。
爱米丽亚唱完了所有自己会唱的歌儿,觉得自己已经在后客厅待了很长时间,应该把她的朋友请来唱一曲才对。她对奥斯本先生说:“你听了利蓓加的歌就不会再想听我的了。”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说谎。
奥斯本答道:“那我就得先提醒利蓓加小姐了,在我听来,爱米丽亚?赛特笠才是天下第一的歌唱家。这话是对是错我都管不了了。”
“你先听了再说。”爱米丽亚说道。
乔瑟夫?赛特笠十分周到地替利蓓加拿了蜡烛来搁在琴上。乔治情愿坐在黑暗里,爱米丽亚笑着反对,于是他俩就陪着乔瑟夫走过来。利蓓加唱得比她朋友有技巧得多,且十分卖力。不过奥斯本先生怎么想,谁也管不着。
爱米丽亚从没听她唱得这么好过,心里暗暗吃惊。利蓓加先唱了一支法文歌,乔瑟夫一个字都不懂,奥斯本也老实地承认自己听不懂。后来利蓓加又唱了几首简单的叙事歌曲。从音乐的角度看,这些歌并不出色,可它的意思单纯,近人情,一般人一听就明白。
每唱完一首歌后大家闲谈的话儿也都很多情,与歌曲内容相称。山姆送了茶点进来,就和厨娘一起站在楼梯转角处听歌儿,厨娘听得眉开眼笑,连白兰金索泊太太也屈尊站在那儿和他们一块儿听。
最后一首歌的内容是这样的:
荒野里凄凉寂寥,
大风呼呼地怒号,
好在这房顶盖得牢。
熊熊的火在炉里烧,
路过的孤儿从窗口往里瞧,
越发觉得雪冷风寒,分外难熬。
他心慌意乱,手脚如绵,
急匆匆地只顾向前。
温柔的声音叫他回来,
慈爱的脸庞在门口出现,
到了黎明,他不能再流连,
求上天对流浪者垂怜!
你听,那风吹上了山巅。
这支歌的内容和她刚才所说的“等我离开了这儿”的意思相同,唱到最后她便哽咽住了,在场的人想到她就要离开,连带着又想到她的身世。乔瑟夫本来就喜欢音乐,心肠又软,刚才利蓓加唱歌时他听得如痴如醉,到最后更是深受感动。
利蓓加唱完了歌,拉着爱米丽亚向前客厅走去,正好山姆这时托着盘子进来,里面有夹心面包和果酱,还有发亮的茶壶。乔瑟夫?赛特笠一见有点心,立即忘了一切。赛特笠老两口吃过晚饭回家,见四个年轻人谈得很开心,连他们的马车到了都没注意到。只听见乔瑟夫说:“亲爱的夏泼小姐,吃一小匙糖酱吧。你刚才唱得真费劲——呃——好听极了。应该吃点东西补补。”
赛老先生接口道:“好哇!乔斯!”乔瑟夫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又在打趣,慌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就走掉了。当晚他并未因研究自己有没有爱上夏泼小姐而失眠,爱情不能影响这位先生的胃口和睡眠。不过他有许多想像,比如自己在印度办完工后听到美妙的歌声会很愉快;比如利蓓加多么出众,法文说得比总督夫人还好,而且在舞会上她一定能大出风头。他想:“谁都看得出那可怜的小东西爱上我了。跟那些出国到印度去的女孩儿比,她也不是太穷。说不定我左挑右挑,反而挑个不如她的。”他这么左思右想地,一会儿就睡着了。
关于夏泼小姐在床上算计“明天他会不会来”的情形,我就不多描写了。第二天,午饭以前乔瑟夫就到了,那种不放松的劲头儿的确可嘉。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可算给了勒塞尔广场的家一个大面子。那天不知怎的,乔治?奥斯本到得比他还早,这让爱米丽亚好不心烦,她正在给切西克的好友写信,现在写不下去了。利蓓加仍在做着头天的活计。那位收税官的小马车到了以后,照例把门环拍得一阵乱响。过了好一会儿才费大力气抬步上楼,到客厅里来。这时奥斯本和赛特笠小姐交换了一下眼色,很有意味儿地看着利蓓加笑。利蓓加低头织着钱袋,淡黄色的头发垂下来,居然脸红起来,心也咚咚直跳。乔瑟夫穿了新背心,发亮的靴子咯吱咯吱响,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他又热又紧张,羞答答地把一张红脸躲在领巾里。大家都觉得很窘,爱米丽亚更是,比当事人还紧张。
给乔瑟夫解围的是山姆。他笑嘻嘻地捧了两个花球,笑嘻嘻地跟在收税官后头进来,原来收税官虽是个傻大个儿,却也会讨小姐的好,过来时在考文花园附近买了两束鲜花。现在的小姐太太们都喜欢大花球,乔斯的这两束虽不是很大,却也让两个姑娘很高兴。他送给她们每人一束,还一本正经地鞠了一躬。
奥斯本在一边嚷道:“好哇,乔斯!”
爱米丽亚如果不是怕她哥哥嫌弃,一定会吻他一下。她说:“谢谢你,亲爱的乔瑟夫!”
夏泼小姐嚷道:“啊,多漂亮的花儿!太美了!”她娇俏地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下,贴胸抱着花儿,喜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或许她往里瞧了一眼,看是否有情书藏在花球里,可惜什么也没有找着。
奥斯本笑问道:“赛特笠,在卜格雷窝拉你们是不是也用花朵表示情意啊?”
多情的公子答道:“行了,别瞎说了。花儿是在挪顿家买的,只要你们喜欢就好。哦,对了,亲爱的爱米丽亚,我还买了一只菠萝蜜,已经给山姆了,午饭的时候吃吧。天气太热,应该弄点凉东西吃。”利蓓加表示她从未吃过菠萝蜜,非常想尝一下。
他们谈话之间,不知怎的奥斯本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爱米丽亚也消失了,不会是去看厨娘切菠萝蜜去了吧?反正到最后就只剩下乔斯和利蓓加两个人。利蓓加细长的白手指在发亮的针和绿色的丝线间翻动,继续她的编织工作。
收税官道:“亲爱的夏泼小姐,你昨天的歌声真是美极了。我差点儿掉下泪来,真的,不骗你。”
“那是因为你心肠好,先生,我觉得赛特笠一家子都是菩萨心肠。”
“昨晚我很久都没睡着,心里想着那支歌儿,今天早上在床上就试着哼那调子,真的。我的医生高洛浦十一点来看我,他来的时候,我唱得正高兴,就像——像一只画眉鸟儿。”
“哦,你真有意思。唱给我听听。”
“我?不行,还是你来吧,亲爱的夏泼小姐,你唱吧!”
利蓓加叹了口气,道:“这会儿不行,先生,我得先把活儿做完才能有那闲情逸致。愿意帮个忙吗,赛特笠先生?”东印度公司里的乔瑟夫?赛特笠先生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帮忙,就已经坐了下来,和那位年轻的小姐面对着面。他一脸失魂的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两臂求救似地伸开,手上绷着绿丝线让她绕。
奥斯本和爱米丽亚回来叫他们吃饭时,看见这一对儿还这么有趣地坐着,姿态十分动人。线都绕好了,乔斯先生却仍未表白。
爱米丽亚握着利蓓加的手说:“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开口,亲爱的。”乔斯先生也在暗自思量:“哈,到了游东场我就探探她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