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岗脱大厦 (2)
也许伊芙斯先生说的是真的,看来虽然地位很高的夫人却实在在家里受着委屈。尽管她表面镇静,背地里不知受怎样苦呢。弟兄们,谁保证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不是每天在受罪啊?大莫克利斯 (公元前四世纪西西利暴君戴奥尼西斯王的朝臣,传说戴奥尼西斯王让他尝尝做君主的滋味,请他在首席享用好酒好菜。他抬头一看,头上用一根头发吊着一把剑,随时可能落下来,这才明白高位上的人也有苦处和危险。 )背靠着软缎做的靠枕,用金盘子金杯子吃饭,可是有一把剑挂在他的头顶上,比方那些索债的地保,或是遗传的恶疾,或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不时地这柄剑从绣花的幔帐中露出来,真是可怕。总有一天它会掉下来,正好恰巧击中要害。
按照伊芙斯先生的看法,还有一条穷人比大人物要放心些。假若你有很少的家产,或者就是半点产业没有,那么一定会有融洽的家人父子之间的感情。象斯丹恩这种权显位尊的王公勋戚家就不一样了。儿子一心想自己掌权,只嫌老子霸在位子上不走,怎么会不生气呢?如果你可以继承公爵的地位和每天一千镑的收入,难道你不急于享受这份富贵吗?既然那些显赫人物当年都嫌自己的老子碍事,当然能猜出儿子的心理想的,所以都猜忌厌恶晚辈们。”
“再讲讲长子怎么看待弟弟们的。亲爱的先生,你得清楚每位大哥都视底下的弟弟为天生的冤家。因为他觉得本来他才有名分用家里的现钱,对分了他们财产的弟弟怨恨得很。
侯爵夫人和她两个儿子由于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在感情上就有了一道障碍,做母亲的空有一腔痴情,却没法发挥出来。她极为虔诚地信教,又胆小又爱子心切,心里格外忧郁,非常为他们担忧。这也是他们母子的命运,注定要隔在这么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两边。她只有有限的力量,虽然深信真教只有天主教,却无力把儿子的灵魂拯救出来,拉他们到自己这边来。斯丹恩勋爵博学而又是个诡辩家。两个儿子还小的时候,他在乡下吃完饭后就没别的事可做,便挑拨他们的老师屈莱尔牧师向侯爵夫人的神师莫尔师父提出有关宗教的难题并互相争论。仨人一喝酒,勋爵便怂恿牛津和圣阿舍尔 (圣阿舍尔(St.Acheul),是法国亚眠昂斯地方耶稣会会员的大学。 )的代表唇舌相争。
他一会说:“好哇,拉铁麦 (拉铁麦(Hugh Latimer,1485-1555),英国的天主教神父,当时的教会认为他的见解中有很多异端邪说,在1555年将他烧死。 )!”一会儿说:“正确,罗耀拉 (罗耀拉(St.Igmatius Louola,1491-1556),西班牙人,首创耶稣会,当年全靠他天主教势力在各地扩展。 )!”他答应莫耳要是他愿意改信新教就让他做主教,又跟屈莱尔赌咒发誓说要是他愿意改信旧教,就想办法为他谋得红衣主教的位子。可他俩都不愿放弃原来的信仰。痴心的母亲本希望宝贝小儿子某天会信奉真教,重归教会慈爱的怀抱。可怜这位虔诚的侯爵夫人注定有一个极大的打击等着她,就像是上天惩罚她婚后不守闺范。
所有读过《缙绅录》的人都清楚,嫁给岗脱勋爵的就是尊贵的贝亚爱格恩家的白朗茜?铁色尔乌特小姐;我们也曾在这本真实的历史里提到她的名字。他们夫妇在岗脱大厦侧面的房子里住,因为这家的家长喜欢让他辖治一家子,由他来摆布一切。他的大儿子与妻子合不来,不怎么在家里住,他从父亲那儿得到的钱很有限,为了弥补不足,他以将来的遗产作为抵押借别人的钱来花。伯爵知道他欠的每一笔钱。在伯爵去世后,大家发现好多大儿子盖印的债券被伯爵在生前买了回来,并明示将这份财产留给小儿子的子女享用。
岗脱勋爵膝下无子,他自觉很丧气,他爸爸却暗自得意。由于他没孩子,家里只好召回正忙着在维也纳做外交官和跳华尔兹舞的乔杰?岗脱勋爵,为他娶了个媳妇,即第一代海尔维林男爵约翰?约翰士的独生女琼恩小姐。同时男爵又是塞莱特尼特尔街上琼斯、白朗和罗宾逊合营银行的大股东。这对小夫妻后来有几个子女,不过与本文无甚干系。
起初他们的婚姻很美满。乔杰?岗脱伯爵既识字又能写得一手不错的字,能说一口相当流利的法语,还是欧洲跳华尔兹舞的名家。既有了这些才干,又在本国有靠山,不用说他一定能在外交界做到高位。他的夫人认为以自己的身份,理应出入于宫廷才对,因此丈夫在欧洲大陆各城市做外交官时,她就经常请客。她家里很有钱,所以请客的排场都极阔。外面谣传乔杰?岗脱将被政府委派做公使,好多人在俱乐部下注赌输赢,说不久他就会成为大使。忽然,又有谣传讲他举止失常。一次,他的上司大摆筵席,请了很多政界要人,他突然站起来说鹅肝酱里放了毒药。大家暗地里都议论,觉得此中必有蹊跷。他祖父就是如此。这是先天遗传的恶疾。
他的妻子子女回国后,住在岗脱大厦。乔杰勋爵把欧洲的职务辞去。公报登出消息说他去了巴西。可是外面大家都知道:他始终没从巴西回来,也没死在巴西,也没在巴西住,压根儿就没到过巴西。哪儿都不见他,仿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了。背地传闲话的人讲:“巴西,巴西就是圣约翰树林子,四面围着高墙的小房子就是里约?热内卢。日夜有人守着乔杰?岗脱。看护送了条绶带给他,那就是疯子穿的衣服。”
每周有两三回,可怜的母亲早早起来,先去神父那儿做一番忏悔,接着去看望苦闷的疯儿子。有时候他笑她,笑声居然比他的哭声还凄惨一些。当他清醒时,也认得出母亲,母亲的神师以及朋友莫耳神父,不过糊涂的时候比清醒时多。只要糊涂起来,就把母亲、妻子、子女、爱情、功名利禄、雄心壮志,统统都忘干净了。他可以记得吃饭的钟点,如果酒里兑了太多水而口味淡薄,就会大哭起来。
这稀奇古怪的恶疾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可怜的母亲娘家是个旧族,祖辈向来有这种病,父亲这边,也曾有一两个人疯过。那是陈年旧事了,斯丹恩夫人当年还没有范错儿,她也还不至于日日以泪洗面以洗刷自身的污点,还不至于刻苦吃斋以弥补罪过。这回,体面的世家没有了往日的气焰,那情形就如同法老的大儿子被上帝突然毙杀一样 (见《圣经?出埃及记》埃及法老屡次阻挠犹太人移民出埃及,上帝震怒,把所有埃及人的大儿子都杀死。 )。这个家族高耸的大门上面雕刻着世袭的纹章,镂刻着王冠,可命运已给他们打上了黑印,逃脱不了倒霉的厄运。
勋爵离家后还留下几个子女,他们浑浑噩噩,不清楚自己在劫难逃,只顾自己说说笑笑活得快活,渐渐也长大了。以前一谈起父亲,他们会想方设法防着他回来。慢慢地,他们就不怎么提起这个虽生犹死的人的名字了,最后干脆提都不提了。他们的祖母想到这些孩子不仅将继承他的父亲的显赫地位,而且也承下他的污点,心中不免忧郁。她每天都心惊胆跳地过着,生怕祖宗传下来的不幸某天会在这些孩子身上降临。
斯丹恩勋爵自己也认为未来是凶险的,心中很害怕。那凶恶的幽灵形影不离的缠在他的床边,他只有借酒作乐以便忘掉它。有时很多人一起吵吵嚷嚷的,那幽灵也就消失了。但当他独自一人之时,它又出现了,并且一年比一年更面目狰狞。它说:“我已经把你的儿子捉住了,将来也会捉住你的。说不定我会把你关进监牢,就像对待你儿子乔杰一样。也许我明天就把你的头啪地打一下,那么名誉、享受、豪华宴会,美女、朋友、马屁精、法国厨师、良马、大楼,所有的一切都化为子虚乌有。剩下的只有一所监牢,一个狱卒,一床草席,让你尝尝乔杰?岗脱过的日子。
”勋爵对它的威吓从不屈服,因为他自有让它失望的办法 (意思是他在未疯之前可以自杀。 )。这么说来岗脱大厦这两扇镂着花,雕刻着王冠纹章的大门后面,只有财势而不快乐。他们家都是请全伦敦最阔气的人来,除了客人之外在坐着吃饭的人中都不觉得有滋味。倘若不是因为斯丹恩勋爵权势显赫,恐怕很少会有人愿意上他门上走动。话又说回来了在名利场中,对大人物大家总是宽宏大量。正如一位法国太太所说,像勋爵那么有身份的人物,我们总要仔细斟酌后才肯攻击。可能有些受挑剔的道马先生和爱挑三剔四的小人对勋爵不大满意,但是只要他们被请客,一定是会去的。
斯林斯登夫人说:“斯丹恩勋爵的人品太不像话了,可是如果他请客的话每个人都会去。反正女孩子们我带着,碍不了事的。”屈莱尔主教一想到总主教大限将至,说:“勋爵对我帮忙不少,我的今天全靠着他的帮助。”屈莱尔太太和屈莱尔小姐宁愿耽误上教堂,也绝不会不去斯丹恩家作客的。莎吴塞唐勋爵的妹妹以前听母亲讲起各种关于岗脱大厦的可怕的传说,所以很委婉地叫他不要去。勋爵回答:“虽然此人道德全无,不过他有全欧洲最上等的息勒里浓香槟酒。”至于毕脱?克劳莱从男爵呢,这个文雅的君子,传道会当家人,压根儿没去想过要拒绝勋爵的邀请。
一言以蔽之,这位大人物受每个人的趋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