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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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5)

第四章 (5)

这时,她瞥见乔治涨红了的脸。于是,她走过去吻他。咪咪不会和毛孩子吃醋的。她希望他俩永远友好相处。因为,要是三个人能像现在这样,相亲相爱,那该多好啊!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有人在这屋里打鼾。他们循声寻去,发现是波尔德那夫。他喝完咖啡,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睡着了。他睡在两张椅子上,头靠床沿,一条腿伸得直直的。他张大嘴巴,鼻子随着鼾声一下一下地翕动,睡态十分滑稽,娜娜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走出卧室,达格内和乔治尾随着,穿过饭厅,走进客厅,她一边走,一边还不住格格地笑。

“啊,亲爱的,”她几乎扑入萝丝的怀里,“你再想象不到多可笑,快过来看看。”

全体女人跟着娜娜。她亲热地牵着她们的手往前拉;她开怀大笑,大家都受了感染,也都笑了起来。她们屏声敛息地鱼贯而进,站在摊开四肢躺在那儿的波尔德那夫的四周,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走出去,爆发了一阵大笑。其中一人叫大家静一静,这时,波尔德那夫的鼾声又传了进来。

将近凌晨四点,餐厅支起一张赌桌。旺德夫尔、斯特涅、米依和拉博德特四个人坐了下来。露茜和卡罗莉娜站在后面押赌。布朗斯困得直打瞌睡。这一夜她过得不惬意,每隔五分钟就问旺德夫尔,是不是快要走了。客厅里,有人发起跳舞,达格内坐到钢琴前面。娜娜称她的钢琴为“五斗柜”,她说不要蹩脚的钢琴师,咪咪弹奏华尔滋和波尔卡舞曲,别人叫他弹的,他都能弹。但跳舞也鼓不起劲来,女人们半带睡意地缩在长沙发里聊天。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十一个年轻人成群涌来,在前厅高声谈笑,推推搡搡来到客厅门前。他们刚参加完内政部的舞会,还穿着晚礼服,结着白领带,胸前别着谁也没见过的十字勋章。娜娜对他们吵吵嚷嚷地闯进来十分光火,命厨房里的侍应把这些不速之客撵出去。她发誓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些人。福什里、拉博德特、达格内等男人们,都走上前去,要他们尊重这屋子的女主人。粗话已经出口,揎拳捋袖的,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斗殴。这时,一个满脸病容的金发小个子极力分辩道:

“娜娜,你想一想,那天在彼得家里,在那间红色客厅里……你再想想看!是你邀请我们来的……”

那一天,在彼得家里?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首先,是哪一天?金发小个子说出了日期,是星期三,她记起星期三的确在彼得家吃过晚饭,但她并没邀请什么人,这一点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可是,姑娘,如果你邀请了呢?”拉博德特喃喃道,他也动疑了,“也许你当时高兴过头了吧。”

娜娜笑了起来,这有可能,她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既然这些先生已经来了,那就进来好了。问题解决了,几个新来的在客厅里找到了熟人。风波以握手言欢而止息。病态的金发小个子是法国名门望族的后裔。这帮人宣称,还有人可能跟着要来。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戴白手套穿礼服的男人不断上门,他们也是从内政部的舞会出来的。福什里开玩笑地问,部长是否也要求来。娜娜气恼地说,部长要去的人家,肯定比不上这儿。她心中藏着一个愿望,她想看见米法伯爵随后而至,他也许会改变主意的。于是她一面和萝丝谈话,一面盯着大门。

钟鸣五下。大家停止了跳舞。只有赌徒们的豪兴不减。拉博德特把位置让给别人,女人们依旧回客厅。客厅里灯光朦胧,灯油已尽,只剩下灯芯在燃烧,火焰映红了灯罩;昏茫的灯光更添了长夜不眠带来的浓重睡意。女人到了这个时刻,常常会萌发一种淡淡的哀愁,胸中块垒,一吐为快。布朗斯谈起她的祖父,据她自称,那是一位将军;克拉莉丝却胡编了一段经历,说一位公爵到她叔叔家打野猪,在那里诱 奸了她;两个女人各自看着别处,耸一耸肩,心想,见鬼,这样的谎话亏她能胡诌出来。至于露茜,她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出身,主动谈了她的青年时代。她的父亲是北方的铁路加油工,每个星期天都请她吃苹果酱馅饼。

“啊!告诉你们一件希罕事!”小玛丽娅?布隆忽然叫道,“我家对面有个俄 国人,是个大阔佬,昨天我收到一篮子水果,是满满的一篮子呢!这么大的桃子,这么大的葡萄,总之,是现在这个季节里很难见到的东西……里面还放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是那个俄 国人给的……当然,我把全部东西都退回去了。至于水果呢,我着实有点难舍呢!”

女人们紧抿嘴唇,面面相觑。在她这个年龄,小小的玛丽娅,脸皮居然这样厚!而这样的事竟发生在这类下流女人的身上!她们之间谁也瞧不起谁。她们尤其嫉恨露茜,对她拥有三个亲王更是愤愤不平。自从露茜每天早晨骑马到树林,出尽风头之后,所有女人都发了疯似的,纷纷都在骑马了。

天快亮了。娜娜断了指望,这才把目光从大门口收回来。大家心里都有些发腻。萝丝推却了唱《拖鞋歌》,和蜷缩在长沙发里的福什里喁喁细语。她在等她丈夫,他已经赢了旺德夫尔五十多个路易。一个胸佩勋章的胖先生,一本正经地用阿尔萨斯的乡音朗诵了《亚拉伯罕的牺牲》,他念到上帝发誓的时候,说:“以我的圣名!”而伊萨克总是回答:“是的,爸爸!”不过,谁也没听懂,而且大家认为这个片段没有意思。他们智穷力竭,不知怎样才能取乐,才能通宵狂欢。拉博德特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凑到埃克托尔的耳畔,说某某女人有嫌疑,于是埃克托尔就围着这个女人打转,看看她的脖子上是否系着他的手帕。后来,那帮年青人发现餐柜里还有香槟酒,便又大喝起来。他们彼此呼唤,互相对杯;可是依然免不了消沉的醉意,没清打采,沉闷得欲哭无泪。那个金发小个子,即法国最有名望的一个家族的后裔,绞尽脑汁,苦于找不到新奇花样来耍,后来灵机一动,拿来一瓶香槟酒,全都倒进钢琴里,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塔唐?内内看见他这番举动,不禁十分诧异,问道:“咦!他为什么把香槟酒倒进钢琴里?”

“怎么!姑娘,你不知道?”拉博德特煞有介事地,“对钢琴来说,没有什么比香槟酒更好的了。香槟酒能使它的音质更美妙。”

“噢!原来是这样。”塔唐恍然大悟地说。

看见大家又大笑起来,她才生了气。她怎知此话是真是假?这些人总爱捉弄她。

情况越来越糟,这毫无疑问。这个夜晚恐怕要以荒唐恣肆而告终了。玛丽娅?布隆在一个角落里和列亚吵架,玛丽娅讥诮列亚跟一些不富裕的男人睡觉。她们骂着骂着,竟口出污言秽语,攻击起对方的长相来了。长相不美的露茜,听了就过来要她们住嘴。长相有什么要紧?身段才重要呢!稍远处的长沙发上面,大使馆的一个随员搂住西蒙娜的腰,一个劲地要吻她的脖子,但西蒙娜又累又困,心绪欠佳,每次都把他推开,口里说着讨厌,又用扇子重重敲他的脸。这些女人不许男人碰自己,不愿被人当做婊 子看待。这时候,嘉嘉却抓住埃克托尔,几乎把他拥到她的膝盖上;克拉莉丝夹在两个先生之间,发出吃吃的娇笑声,笑得摇来晃去。钢琴周围,那个愚蠢的游戏仍在继续,他们互相推搡,争着要把自己的那瓶酒往钢琴里倒,这既简单又有趣。

“喂!老兄,喝一口吧……见鬼!这钢琴它渴了!……喏,这儿还有一瓶,全都得喝完。”

娜娜背对着他们,没看见他们的胡闹。她已决定接受坐在身旁的胖子斯特涅了。活该!这都是米法的错,谁叫他不愿意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皱巴巴的薄绸裙袍,脸色因薄醉而苍白,眼圈因疲乏而发黑,就这样,她带着良家女子的安详,把自己奉献给了斯特涅。她发髻和衣服上的玫瑰已叶落花谢,只剩下枝梗。斯特涅的手猛地从她的裙子里抽出来,因为他的手误触在乔治别在她裙子上的一枚针上,几滴血流了出来,一滴落在她的裙子上面,留下了污渍。

“现在,我们的契约算是完了。”娜娜郑重其事地说。

天慢慢地明亮了,一道朦胧的曙光凄凄凉凉、忧忧郁郁地从窗口钻了进来。客人开始告辞,这实在是沮丧、不快的溃散。卡萝莉娜因白白浪费了一夜而恼火。她说,如果不想再见到难堪场面,那么现在是走的时候了;萝丝撅着嘴,因为她作为女人的名誉受到了损害,和这些婊 子在一起,下场总是如此。她们不懂得什么是得体的举止,刚进社交界便出乖露丑。米侬把旺德夫尔的钱赢光后,夫妇俩便走了。他们再次邀请福什里翌日到家吃饭,但没有理会斯特涅。露茜拒绝记者送她回家,还高声赶他到他那个“下三流女戏子”那儿去。萝丝转过身来,咬牙骂一声“臭婊 子!”米侬推她到外面,请她住口。每逢女人之间吵架,米侬总是像个有经验的、比她们高明的父辈。露茜跟在他们后面,独自昂首而行。接下来是埃克托尔,他病了,抽抽搭搭地哭,像个小孩似的,他呼唤克拉莉丝,后者早和那两位先生走了。嘉嘉只得扶他回家。西蒙娜也走了,只剩下塔唐,列亚和玛丽娅,拉博德特主动提出送她们回去。

“我一点也不困!”娜娜一再说,“得找点什么事做做才好。”

她透过玻璃窗望一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墨黑的乱云在翻滚奔驰。这是清晨六点。对面,奥斯曼大街的另一边,房屋仍在沉睡之中,露水濡 湿的屋顶在微熹中显出了轮廓。静寂的马路上,走过一群清洁工,木鞋踢托踢托地响着。面对着巴黎这个凄凉的早晨,一股少女的柔情漫上她的心头,她突然向往起乡村,田园以及对柔和与洁白的恋慕来。

“你想你应该做点什么?”她回到斯特涅身边,说道,“你陪我到布洛湟树林,我们喝牛奶去!”

她像孩子般快活,还拍起手来。没等银行家回答,她跑过去披上皮大衣。银行家自然没意见,他实在也很无聊,想找点消遣。客厅里除了斯特涅,还有那一班后生,他们把酒杯里的酒倒进钢琴里,正说要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伙伴得意洋洋地奔过来,手里拿着最后一瓶酒,那是他从厨房里找到的。

“等等!等等!”他喊道,“一瓶查尔特勒酒!这酒能使它恢复健康……现在,孩子们,咱们溜吧。我们都是些傻瓜。”

梳妆室里,娜娜不得不把佐爱唤醒,她缩在椅子上睡着了。煤汽灯还亮着。佐爱冻得簌簌地抖,帮女主人戴上帽子,穿上皮大衣。

“好了,总算办成了,你要我办的事我办了。”娜娜因为主意已定而松了一口气,有股要倾诉心事的冲动,于是也不跟女仆论等级了,以“你”相称,“你说得对,不如找这个银行家。”

女佣睡眼惺松,神色阴郁。她咕哝说,太太前一天就该作出决定了。她随娜娜进入卧室,问她该拿那两个怎么办。一个是波尔德那夫,一直在打呼噜,一个是乔治,他偷偷溜进来,脑袋埋在枕头里,后来睡着了。现在正像小天使一样微微地打鼾。娜娜回答,让他们睡去。可她一见达格内,心又软了下来。他一脸幽怨,可怜兮兮地在厨房里窥伺着她。

“听我说,我的咪咪,你应该理智一些,”她把他搂进怀里,吻他,爱抚他,“一切都没有变,你知道,我爱的永远是我的咪咪……不是吗?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向你发誓,我以后对你只会更好。你明天来吧,我们安排一个时间……快,像你爱我那样拥抱我……啊!抱得紧点,再紧点!”

然后,她挣脱出来,找到斯特涅,想到要去树林喝牛奶,便又高兴起来。现在,人去楼空,只剩下旺德夫尔和那个挂勋章在朗诵《亚拉伯罕的牺牲》的人。他们两个被钉在赌桌旁,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天已大亮。布朗斯躺在长沙发上假寐。

“呀!布朗斯在这儿!”娜娜叫起来,“亲爱的,我们要去喝牛奶……走吧,回头再到这儿找旺德夫尔。”

布朗斯懒洋洋地站起来。这下子,银行家通红的脸气得发白,胖姑娘会碍手碍脚的。可是两个女人已经把他夹在中间,挽住他的胳臂,连声说:“我们要他们当着我们的面挤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