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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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

第五章 (1)

《金发维纳斯》已在游艺剧院上演了到第三十四场。此刻,第一幕刚刚演完。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镶着镜子的蜗形脚桌子前面。桌子两边,各有一扇角门。斜对着通往化装室的走廊。她独自一人在对镜端详,用手指轻抹眼角。镜子两侧的煤气灯发出强光,把她烘得暖洋洋的。

“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进来问道。他穿着瑞士海军上将制服。佩戴长剑,脚下一双大马靴,头插一大撮翎毛。

“你问的是谁?”西蒙娜只管干自己的,对着镜子呲牙裂嘴,察看自己的唇型。

“王子。”

“我不知道,我要上场了……噢,他该来了。他每天都来的呀!”

普律利埃尔走近桌子对面的壁炉,炉里烧着炭火。两盏煤气灯照得亮晃晃地。他抬眼看看左右两边的座钟和晴雨表,上面装饰着帝国时代款式的镀金人面狮身像。随后,他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绿绒椅套经过四代演员的使用已经又旧又黄。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茫然,露出演员等着上场时惯有的疲乏和无奈。

老头博斯克也进来了,脚步蹒跚,咳嗽着,身上披一件黄色旧外套,外套的一个襟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扮演达戈贝尔王穿的镶金边的上衣。他把王冠放在钢琴上,一言不发,跺了好一阵子的脚,神色怏怏,但不失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他双手微微发抖,显然是酗酒的初兆。那又长又白的胡子给他酡红的脸平添了可敬的风采,寂静中,一阵骤雨敲打着朝院子的那扇方形大窗的玻璃,他嫌恶地做了个手势。

“这鬼天气!”他呐呐地抱怨。

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没有动弹。墙上挂着四五幅风景画和演员韦尔涅的肖像,被煤气灯的高温熏黄了。半截石柱子上放着鲍狄埃的胸像,眼神茫然地瞪着前方,他曾是当年游艺剧院的光荣。有人大声嚷嚷,那是方唐。他穿着第二幕的戏装,扮成一个时髦公子,浑身上下从衣服到手套全是黄色。

“喂!”他一面挥舞着手一面喊,“你们不知道吧?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

“真的?”西蒙娜问,她微笑着走过去,似乎被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大嘴巴吸引了,“那么你的圣名是阿喀琉斯了?”

“不错!……我要叫人通知布隆太太,第二幕演完就送香槟酒上来。”

铃声在远处响了好一会儿,悠长的声音慢慢地减弱,然后又猛地响起来;铃声停息后,有人在楼梯跑上跑下地叫喊,最后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第二幕上场!……”随着喊声的移近,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男人经过演员休息室的每个门口时,便足气力,尖声地高叫:“第二幕上场!”

“真了不起!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说道,他似乎充耳不闻那个叫声,“祝你好运!”

“我如果是你,就叫咖啡馆送香槟酒来。”老博斯克慢腾腾地说。他坐在绿丝绒长椅子上,头靠着墙壁。

西蒙娜说,应该让布隆太太得点好处。她拍拍手掌,脸色通红,那目光像吞掉方唐。方唐戴着山羊面具,眼鼻和嘴巴不停地转动。

“啊!这个方唐!”她低声说,“只有他才这样生龙活虎!只有他才能够这样!”

演员休息室朝着后台走廊的两扇门大开,一盏高处照下来的灯光把黄色墙壁照得雪亮,墙上飞快地闪过人影,有穿戏服的男人;有半裸体裹披肩的女人;第二幕的群众演员;他们都是在“黑球”咖啡馆的低级舞场里跳化装舞的。走廊的另一端,听得见演员们踏着五级木板楼梯上场的脚步声。高大的克拉莉丝飞奔而过,西蒙娜叫唤她,她回答说立即回来。果然她立即回来,她穿着虹神的薄紧身衣,披着像片彩虹的披巾,冷得直打哆嗦。

“真要命!”她说,“天气并不暖和,我却把皮袄留在化装室里了。”

她站到壁炉前面烤她的大腿,紧身衣闪耀着鲜亮的玫瑰色。她接着又说:

“王子已经来了。”

“啊!”大家都惊异地叫起来。

“是的,我刚刚跑去就是想一睹他的丰仪,……他坐在右边台口的第一个包厢里,跟星期四那天一样。嗯?一星期之内,他是第三次来看戏。这个娜娜,她真有福气……不过,我敢打赌,他不会再来了。”

西蒙娜张开嘴正要说话,演员休息室附近又发出一声叫喊,把她的话盖住了。催场员在走廊里尖声吆喝:

“开场锤敲过了!”

“来过三次,这有点不像话了。”西蒙娜等吆喝声过去,接着说,“你们知道,他不愿到她家去,而是把她带到他那里去。听说他为此付了很高的代价。”

“当然喽!要进城去呢!”普律利埃尔刻薄地咕哝了一句,他站起身,朝镜子瞥了一眼,看看镜中这个被包厢观众喜爱的美男子。

“敲过了!敲过了!”催场员在各层楼的走廊里一路喊着,声音逐渐远去。

方唐知道王子与娜娜第一回幽会的经过,就给这两个女人讲述这件事。他俯下身,压低声音描绘某些细节,紧紧贴在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忍不住放声大笑。老博斯克还是神情漠然,无动于衷。这类风流逸闻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抚摩着一只缩成一团、怡然自得地在长椅上睡觉的大花猫,他还把它抱在怀里,像痴呆的老国王那样慈详和蔼。那猫拱起背,嗅他的白胡子,大概讨厌那上面的胶水气味,又跳回到长凳上蜷缩着身子睡觉了。博斯克依然静默沉思。

“不要紧,我要是你,便叫咖啡馆送香槟来,那儿的酒好,”方唐话音刚落,他突然对他说。

“开场了!”催场员声嘶力竭地喊,“开场了!开场了!”

叫声回荡了一会儿。奔跑的脚步声随之传来。走廊上的门突然大开,涌进一阵音乐声和远处观众的嗡嗡声。门又关上了,垫了软木的隔音门扉砰然一响。

演员休息室重新落入沉闷而寂静的气氛里,观众的掌声如在百里之外。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一直在谈论娜娜。这个人哪,从来都是慢慢吞吞的,昨晚她又误了场。这时,一个高身材的姑娘把头伸进来,两人立刻煞住话头,那姑娘见摸错了门,便一溜烟地向走廊另一端奔去。她是萨丹,她戴着帽子,披着面纱,俨若出门访客的太太。“一个漂亮的十足婊子!”普律利埃尔轻声嘀咕,一年来,他常在游艺剧院的咖啡厅里见到她。西蒙娜告诉大家,娜娜怎样认出萨丹是她在寄宿学校时的老朋友,又怎样喜欢上她,缠着波尔德那夫,因而得到初次登台的机会。

“哈,晚上好!”方唐伸出手去,和刚进来的米侬和福什里握手。

老博斯克把手指尖伸给他们,那两个女人正和米侬拥抱。

“今晚的场子还可以吧?”福什里问。

“嗨!太棒了!”普律利埃尔答着,“你没瞧见他们怎样捧场的!”

“我说,孩子们,”米侬提醒他们,“该你们上场了吧?”

是的,等会儿该上场了。第四场才有他们的戏。只有搏斯克站起来,凭着老演员的直觉,他估计接台词的时候到了。催场员正好这时出现在门口。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催场员喊道。

西蒙娜急急披上一件镶边皮袄走了出去。博斯克不慌不忙,找到自己的王冠往头上一扣,用手按了按,然后曳着长袍,蹒跚地走去了,嘴里嘟嘟哝哝,像被人无端打扰,满脸的懊恼。

“你最近的那篇专栏文章写得真好,”方唐对福什里说,“不过,你为什么说演员都是爱虚荣的呢?”

“对呀,老弟,你为什么这样说?”米侬嚷道,用他粗大的手掌朝记者瘦弱的肩膀上一拍,记者几乎没被拍扁。

普律利埃尔和克拉莉丝极力忍住笑。一段时间以来,幕后的一个插曲把剧院里的人都逗乐了。米侬对妻子的任性妄为十分恼火。他见福什里给他们家庭带来的利益,只不过是一种效果值得怀疑的广告宣传,更是心里窝火。他想出报复的法子,就是用表面的亲热令记者难堪。当他在后台见到福什里,就对他拍拍打打,似乎因过分的热情而出此举动。福什里在米侬这个彪形大汉旁边,显得又瘦又小,为了避免同萝丝的丈夫闹翻,只好强装笑脸,忍受米侬巨灵之掌的重重拍打。

“哈!好小子,你侮辱了方唐,”米侬说,继续演这场喜剧,“当心!一,二,嘭!打中了胸口!”

他一腿跨前,来了一个冲刺动作,给了福什里一击,后者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克拉莉丝向大家眨眨眼,示意萝丝来了,正站在休息室的门槛上。萝丝已经把这一幕一览无遗。她径直向记者走过去,就像没见到她的丈夫似的。她穿着娃娃戏装,双臂裸露,踮起脚尖,向福什里送上前额,就如小孩为了得到父母爱抚而撅起嘴唇一样。

“晚上好,宝贝,”福什里说着,亲亲热热地吻了她。

这就是萝丝给他的补偿。米侬似乎不介意福什里吻自己的老婆,因为在剧院里此举甚属寻常。他掠了记者一眼,兀自笑起来。福什里肯定要为萝丝的这一放肆行为付出高昂的代价。

走廊里,隔音门开了又关,暴风雨般的掌声响彻休息室。西蒙娜演完戏下来了。

“哎!博斯克老爹演得精彩极了!”她大声嚷,“王子笑弯了腰,和观众一起拍手叫好,就像是雇来喝彩的人那样起劲……喂,你们认识台口包厢里坐在王子身边的那位高个子先生吗?真是一个美男子,英姿勃勃,蓄着一脸好看的须髯!”

“哦,那是米法伯爵,”福什里答道,“我知道,前天,王子在皇后那儿请他今天吃晚饭,饭后就带他来剧院了。”

“哈!原来是米法伯爵,奥古斯特,我们认识他的岳父的,是的?”萝丝对米侬说,“你知道,就是那位舒阿尔侯爵,我到他家里唱过歌……正好,他今晚也来了。我看见他在包厢后排,这老头……”

普律利埃尔插上那撮翎毛,回过头来招呼她:

“喂!萝丝,上场吧!”

她没把话说完,就跑着跟他走了。这时,戏院的门房布隆太太抱着一大束花从门口走过。西蒙娜开玩笑地问是不是送给她的。布隆太太没答话,只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这个娜娜,都快被鲜花淹没了!不一会儿,布隆太太又折回来,递给克拉莉丝一封信。克拉莉丝冲口骂了一声又忍住了,又是这讨厌鬼埃克托尔写来的!硬是死缠着她不放!当她知道这位先生还在门房等她时,她尖叫起来:

“告诉他,我演完这一幕就下去……我去给他两耳光。”

方唐赶快过来,急道:

“布隆太太,你听我说……听着,布隆太太……幕间休息时拿六瓶香槟酒来。”

这时,催场员又急喘吁吁地过来了,像唱歌似地催促道:

“全体演员上场!……该你了,方唐先生!快!快!快!”

“是,是,我这就去,巴里约老爹。方唐答,有点不知所措。

然后,他追上布隆太太,再叮咛一遍:

“记住了,嗯?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送来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付钱。”

西蒙娜和克拉莉丝拖曳长裙的响着走了。一切复归沉寂。走廊的门再次沉闷地关上之后,在静悄悄的休息室里,又听得骤雨敲窗的声音。巴里约,这个脸色苍白的小老头,在剧院做催场员已有三十个年头;他走到米侬身边,热情地把打开的鼻烟盒递给他。他不停地在楼梯,在休息室的走廊来回奔走,让人家用一下他的鼻烟盒,以此得到一分钟歇息。还有那位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没有叫到。娜娜一向我行我素,对罚款根本不当回事,想误场就误场,突然,他停住脚步,愣住了,喃喃道:

“咦!他来了,她居然准备好了……大概她知道王子驾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