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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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第一章 (2)

开场的铃声在轰轰然的声浪中响起。“铃已经响了!铃已经响了!”喧哗声直达外面的大马路,于是你推我拥抢先挤进去,检票处增加了职员。米侬满脸焦急,终于拉走斯蒂涅,他还没有去看萝丝的试装呢。第一次铃响,埃克托尔拉着福什里,挤出一条路,生怕错过开场戏。这一阵挤拥惹恼了露茜?斯特华,这些人多么粗野,竟推搡妇女!她和卡萝莉娜母女留在最后。现在前厅已经空无一人,马路上,车轮声依然不断。

在剧场里,福什里和埃克托尔站在他们的座椅前面,又在四处张望。此刻,场内灯火辉煌。大水晶吊灯里的火苗窜得老高,放射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芒,从拱穹上面折射回池座,有如洒下一片雾样光辉。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闪闪发亮。金色大厅更显辉煌,而天花板浓艳的色彩下那嫩绿色的装饰多少柔和了它迫人的光芒。舞台上的脚灯突然放出一排强光,猩红的帷幕如同着了火,华贵厚实的帷幕具有神话中宫殿般的富丽堂皇,与寒伧粗陋的布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布景的裂缝露出了镀金掩盖的灰泥。场子已经暖烘烘的,乐队在乐谱架前调校弦索。笛子轻悠的颤音,号角窒息般的呜咽,小提琴悦耳的低吟,飘扬在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观众们闲谈着,推拥着,争抢座位;过道拥挤不堪,每扇门艰难地涌进一股滔滔的人流。人们彼此打着招呼,摩肩擦背;戴帽穿裙的女士,穿黑色燕尾服或长上衣的男士,一队队鱼贯而进,一排排的座位终于坐满了。这里露一角缟衣素裳,那里见云髻低垂,钗影泛彩,俏脸半露;这个包厢里呈现了女人白缎般的裸肩,那边包厢里太太在悠然扇扇,眼睛瞟着人流;年青的先生站在正厅前座里,背心敞开,上衣钮扣孔插着一朵栀子花,用戴了手套的手指举起观剧用的望远镜端详着。

这时候,福什里表兄弟俩忙于找熟悉的脸孔。米侬和斯蒂涅并肩坐在楼下包厢里,胳臂靠着蒙上丝绒的栏杆。布朗斯?德?西维里似乎独占了楼下的一个边包厢。埃克托尔特别关注达格内。达格内坐的是正厅前座,在他的前两排。达格内紧挨着的是一个约十七岁的小青年,很像是一个逃学的中学生,大睁着一双小天使般的俊目。福什里看见了他,微微一笑。

“二楼楼厅的那位太太是谁?”埃克托尔突然问道,“就是身旁有个蓝衣少女的那个。”

他指的是一位胖妇人,她胸衣紧束,从前的金发已变得有点发白染了黄色,圆脸上涂了胭脂,额前垂着儿童般的留海,把胖脸衬得如肿了似的。

“她叫嘉嘉。”福什里简短地回答。这个名字似乎引起表弟的惊愕,他又补充道:

“你不晓得嘉嘉?……路易?菲力浦统治的最初几年,她可是个风云人物呢。到现在,无论到那里她都要把女儿拉在身边了。”

埃克托尔却没瞧少女一眼,倒是嘉嘉的样子令他动心。他盯住她看,他觉得她丰韵犹存,只是不敢说出来。

这时,乐队指挥把弓子一举,乐队便奏起序曲来。观众仍继续进场,纷乱喧哗有增无减。这一群观众是特意来观看首场演出的,还是原先的那一批人,没人知道。熟人相遇便微笑着聚拢在一起,帽子也不用脱,态度随便,互致问候。巴黎的人物全到了,文学界、金融界、娱乐界,也有许多的记者,还有几位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而交际花之类的女人,也比正经妇女多。这是特殊组合的群体,秉赋了各种天才,却又为恶习所污染,脸上呈现同样的疲乏和狂热。

由于表弟的发问,福什里就把专门留给报馆和俱乐部的几个包厢指给他看,又把戏剧批评家的名字一一告诉他。其中一个瘦子,神情冷峻,嘴唇薄而狞恶;他特别指出另外一个胖子,面孔和善,正倚在他邻座一个年青姑娘的肩上,用父爱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住了口,因为他看见埃克托尔向着对面包厢里的几个人打招呼。他愕然了。

“怎么!你认识米法?德?布维尔伯爵?”

“是的,我们是老相识了。”埃克托尔回答,“米法家有一处产业与我们家的产业毗邻,我常常到他们家去,伯爵与他的太太,岳丈德?舒阿尔侯爵坐在一起呢。”

看见表兄不胜惊愕的表情,他很得意。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他谈得更详细了:侯爵是政府的咨议员,伯爵最近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长官。福什里拿起望远镜向着伯爵夫人望去,只见她肌肤丰满洁白,棕色头发,眼睛黑而且美。

“幕间休息的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福什里说,“我见过伯爵,但我很想参加他们家里每礼拜二的招待会。”

“嘘!嘘!”的喊叫声从最高几层的楼座发出。序曲已经开始了,还有观众在入场,迟到的人使得整排的观众不得不站起来让他过去,包厢的门砰嘭的响着,甬道上有人大声的争执,交谈声不绝于耳,有如日暮归巢的麻雀的喧噪。场内乱纷纷地,脑袋乱晃,手臂乱挥,坐下的想法子坐得舒服一点,一些人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坐下!坐下!”的呼喊从昏暗的正厅后排爆发出来。全体观众情绪激动,大家总算即将一睹大名鼎鼎的娜娜了,巴黎为她颠倒了一个礼拜了。

说话的嗡嗡声逐渐低下来,轻下来,偶尔有几声含糊的声音。就在窃窃低语开始平息悄悄的叹息消逝之时,明快活泼的乐音突然从乐池奏响,奏的是华尔兹曲,节奏荡冶夹着戏谑,观众听来如被搔到痒处,微笑起来。坐在前几排由剧院雇来捧场的人,使劲地鼓掌。幕开了。

“你看!”没停过嘴的埃克托尔说,“有个男的和露茜坐在一起呢。”他盯着二楼右侧的边包厢,卡萝莉娜和露茜坐在前面,后边还可以望得见卡萝莉娜的母亲那张威严的脸,和一个高个儿男子的侧脸,满头美丽的金发,一身毫无瑕疵的衣裳。

“你一定要看一看,”埃克托尔再三催促表哥,“那里坐着一个男的。”

福什里这才把望远镜移向右包厢,马上又转过头来:“哦,是拉博德特。”他低声说,毫不介意的样子,大家对于这个男人的出现都认为是理所当然,不足挂齿似的。

观众从他们的身后吆喝:“不要说话!”他们只得停止谈话。现在,整座大厅静止不动。从乐池到楼座,那一大片人头,从下往上排到最高处,像一道斜坡,都把身子挺直注视着台上。《金发维纳斯》的第一幕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发生在奥林匹斯山。场上出现用纸板画就的奥林匹斯山,山后画着云彩,右边摆着众神之主朱庇特的宝座。最先出场的是虹神伊利斯和司酒神加尼梅德,他们在一群侍从的帮助下,一面合唱一面布置诸神会议的座椅。捧场的那班人又突兀地喝起采来,观众还有点儿茫然,就等着往下看。埃克托尔已经给克拉莉丝?贝尼鼓掌了,她是经理波尔德那夫的“小娘们”之一,扮演虹神伊利斯,穿着淡蓝色衣服,一条七色的宽大披巾系在腰间。

“你知道,她把衬衣脱了才系这带子的呢。”埃克托尔对福什里说,声音大得四周的人都听得见,“今早我们看着她试装,要不,胳臂下面和背脊就看见衬衫了。”

观众席上轻微骚动。萝丝?米侬上场,她饰演月神狄安娜。她没有角色所需要的窈窕身材,也没有角色的花容月貌,又黑又瘦,倒像丑陋的巴黎野小子,可是,她看来却有点魅力,有点迷人,仿佛这才足以给她所扮的角色一个嘲弄。她一上场,唱的曲调和歌词离奇得几乎让人喷饭。唱词全是抱怨战神马克斯移情别恋,追求爱神维纳斯,她唱得颇为传神,有不少轻佻的暗示,使观众的心如有热流穿过。她的丈夫和斯蒂涅并肩坐在那里,嘻嘻地发笑。观众喜爱的男演员普律利埃尔扮演的将军出场了,全场观众哈哈大笑,因为他扮演的同狂欢节里出现的滑稽的战神那样相似,头上插一根大羽毛,拖一把长至肩的剑。他对月神狄安娜厌倦了,嫌她太嚣张。于是月神发誓要监视他,要报仇。他们的二重唱以滑稽可笑的蒂罗尔山歌调作为结束。普律利埃尔唱得特别精彩,他的歌声像被惹恼的大雄猫的吼叫。他既然是走运的青年男主角,不免有些可笑的自负,这会儿他挺神气地转动眼珠向台下溜来溜去,惹得包厢里的女士们尖声笑起来。

接着的几场戏沉闷乏味,观众冷静下来。直至老演员博斯克饰演的笨蛋朱庇特头顶硕大的王冠上场,与天后朱诺为了厨娘报的账目发生争执,观众才快活了一阵。可是一连串天神的出场: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和其他神几乎把剧场效果全破坏了。大家有点不耐烦了,嘈杂的低语逐渐提高,都在场子里东张西望起来。露茜向拉博德特嫣然含笑;德?旺德夫尔伯爵从布朗斯肥大的肩膀后伸出脖子;福什里用眼角偷窥米法夫妇;伯爵神色凛然,似乎不谙剧中所指何事,伯爵夫人似笑非笑,眼神迷茫,若有所思。

在不妙的气氛里,雇来捧场的人突然大鼓其掌,而且极有规律,就如一队士兵放的排枪,大家都转过头来向台上望,娜娜该出场了吧?这个娜娜真叫人好等。

司酒童和虹神引来一队凡人,他们是有身份的财主,被妻子欺骗的丈夫,他们向万神之主控告爱神维纳斯,说她煽动他们的妻子的欲火而至偷汉。他们的合唱声调悱恻而天真,时而静默,静默中满含不打自招的意味,十分可笑。场内传开了一句戏谑:“这是王八大合唱呢,王八大合唱。”观众觉得这话说得妙,大喊再来一次。合唱队员头脸可笑,观众觉得王八的称谓倒很恰切,尤其是其中一个胖子,脸圆团团的如天上的大月亮。这时,火神怒气冲天闯进来,他来寻找溜走三天的妻子。合唱队向着这个王八们的神重新申诉他们的怨愤。火神这个角色由方唐扮演,他是颇有演丑角才能的滑稽演员,且有创造性。饰演的火神像乡村的铁匠,头套火红的假发,走路一瘸一拐的,光着的臂膀上刺着被箭射中的几颗红心。一个女观众失声高叫:“啊唷!他真丑!”女士们不禁笑了,都拍起掌来。

下面的一场似乎拖沓冗长。朱庇特没完没了地召开诸神会议,商讨受骗的王八们的诉状。娜娜迄今犹未露面!莫非剧院老板故意安排她演压轴戏?一再拖延的等待把观众惹恼了,谈话的声音又起来了。

“情况不妙呢,”米侬幸灾乐祸,喜形于色,对斯蒂涅说着,“你等着瞧吧,她一出场观众准有好一顿臭骂!”

就在这个时候,台后边的云霓冉冉散开,维纳斯出场了。娜娜的个子高大而丰满,远超于她十八岁的年龄,金发披肩,缟素仙装,施施然地走下来,走到台边的栏杆,妖媚地一笑,然后唱起那段主题曲:

“幕色降临,维纳斯徘徊游荡……”

唱到第二句,观众诧异地面面相觑。莫不是经理波尔德那夫在开玩笑,还是他故弄玄虚?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离谱的唱腔,如此拙劣的歌喉。她的经理倒是说对了,唱得就和喷射器一样!她甚至不懂在台上该如何投手举足,两手僵直地前伸,身子东摇西晃,动作既不自然又欠雅观。观众大倒胃口,后座和廉价座的观众已经大喝倒采、吹口哨了。这时,前座却有人用小公鸡般的嗓子,高叫:“太美了!”

全场观众四处探索,原来是那个逃学看戏的中学生,俊俏的少年。一双美目睁得圆圆的,一看见娜娜,兴奋得两颊通红,当他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更加涨得满脸绯红了。坐在他旁边的达格内笑眯眯地看着他。观众哄然大笑之后,气氛轻松了,忘了吹口哨,喝倒采。那些戴白手套的年青绅士们,被娜娜全身的曲线迷住,都把身子往后一靠,也痴狂地鼓起掌来。

“对极了!说得妙极了!好哇!”

娜娜看见全场哄笑,她站着,一点也不生气,亲切自然,很快就与台下沟通了。她眨眨眼,仿佛自己也承认她演戏的本事不济,实在不值几个子儿,但还不要紧,她有别的本事。她向乐队指挥扬一扬手,示意:接着奏下去,我的老伙计!她开始唱第二段:

“夜色深沉,维纳斯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