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依然是那副酸涩的歌喉,但现在这个声音搔着观众的痒处,撩得他们的身子微微震颤。娜娜依然浅笑着,樱桃小口,红得鲜亮,两行贝齿,晶莹如玉,澄蓝的大眼,秋波潋滟。唱到略为生动的诗句时,她动情地翘起鼻子,粉红色的鼻孔一起一伏,两颊诽红。她还是只会东摇西晃,可是观众不再认为难看了,恰恰相反,男人们都举起望远镜来细瞧。唱到后来,她已中气不足,她心里清楚很难支持到底,于是她不慌不忙地猛一扭腰,把薄裙下浑圆的屁股一撅,张开胳臂,把身子往后一挺,高耸的乳峰就上下地颤动。顿时掌声雷动。她倏地转身往台后走去,把颈背呈献给呆瞪着眼的观众,颈脖披垂着红棕色的头发,像某些动物的茸毛。掌声更加狂热了。
这一场的结尾更平淡冷清。火神要扇维纳斯的耳光。诸神召开会议,决定去凡间做一番调查,满足王八丈夫们的请求。月神狄安娜窃听了维纳斯和战神的情话,发誓要在凡间永远监视他们,另外还有一场戏,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扮演小爱神,人家无论问她什么问题,她总是回答:“是的,妈妈;不是的,妈妈。”声音可怜兮兮的,手指头捅着鼻孔。朱庇特大为恼火,摆出主人的威严,把小爱神关在小屋子里,罚她把“我爱”的动词变位背二十遍。观众较赞赏结尾的大合唱,合唱团和乐队配合协调,都很精彩。幕落之后,雇来捧扬的人虽然拚命鼓掌,希望引着观众要求演员谢幕,但是全场观众已经站起来,纷纷向着出口走去了。
人群在座位之间践踏着,挤拥着,同时在交换着意见。大家的感觉是:“实在不像话。”
一位批评家说,剧情必须大大地削减。然而,这场戏是无关紧要的,人们谈得最多的倒是娜娜。福什里和埃克托尔最早挤了出来。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遇见斯蒂涅和米侬。这条走廊狭窄而低矮,有如矿井里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着。他们在右边楼梯脚站了一会儿,有扶手拦杆护着,可以不受拥挤。廉价座位的观众穿的笨重的长靴,在下楼时发出踢托踢托的响声,黑色衣服如一道水流经过,一个女服务员使劲遮护着一把椅子,那上面堆着许多衣服,生怕被群众挤落。
“我一定见过她!”斯蒂涅一见福什里就嚷道,“我敢说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想也许在卡西诺俱乐部,当时她喝得烂醉,被人搀着。”
“我不十分记得在哪儿见过了,”记者福什里说,“和你一样,我一定见过的……”
他压低嗓门,笑着加了一句:
“也许在老虔婆特里贡家里吧。”
“见鬼!原来在这么一个脏地方!”米侬悻悻然地说,“观众对台上偶然出现的妓女竟这样欢迎,真叫人恶心。以后舞台上就没有正经女人了。我非禁止萝丝登台不可。”
福什里不禁微笑起来。楼梯上沉重的鞋声并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拖长腔调喊道:
“哎呀呀,她是一团肥肉,咱们捞着吃得啦!”
走廊里,有两个青年,头发仔细烫过,衣着整齐,翻下来的白领,正在那里争论着。其中一个反复说:“下贱!下贱!”可没说出理由;另外一个再三反驳:“精彩!精彩!”他也不屑说出理由。
埃克托尔觉得娜娜不错,他大胆说出,如果她再把嗓子练练,那就更好了。斯蒂涅本来不在意他们的议论,现在似乎恍然大悟,认为无论怎样,必须等等再说,说不定下面几幕会一败涂地呢。观众虽然认可,但还未被打动。米侬发誓说这出戏一定不会演到结束,娜娜就给观众轰下台。福什里和埃克托尔离开他们向吸烟室走去的时候,米侬挽起斯蒂涅的手臂,紧靠他的肩,附耳低语:
“你去看看我妻子的第二幕的服装吧,老朋友,实在下流呢!”
楼上的吸烟室里,三盏水晶吊灯灯火通明。那表兄弟俩站在门外犹豫片刻才进去,因为从打开着的两扇玻璃门可以看见整整一条走廊,人流如潮,此来彼往,如两股小河不停地流动。可是他们还是进去了。里面坐着五六堆人,正在热烈交谈,一面指手划脚,讨论着这出戏,中间往往夹着激烈的插嘴,打断了话头。其余的人在随意转悠,脚后跟在打蜡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左右两边,在仿玉的大理石柱之间,妇女们坐在红丝绒长椅上,带着慵懒的神色,似乎室内的暖气使她们疲软了,懒洋洋地看着过往的人流。背后高悬的镜子映出她们的发髻。屋子尽头,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靠着酒吧间的柜台,喝着果子汁。
福什里到阳台去透一透气,埃克托尔本来在饶有兴味地鉴赏挂在柱子上,镜与镜之间的女演员照片,此时亦随着他走到阳台去。剧院前面的灯光已经熄灭,阳台又暗又冷,他们以为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却见右边的门洞里,有一个青年正凭栏吸烟,烟头在黑暗中闪出一星红光。福什里认出青年是达格内,两人热烈握手。
“亲爱的,你在这儿干什么?”记者福什里问,“你怎么藏到角落里来了?你可是从来在首场演出都不离开前座半步的呀!”
“你不是看见了,为了抽烟嘛。”达格内说。
福什里故意考问他:
“那么好呀,你对新星有何高见?……在走廊里,我听见大家对她贬得很低呢。”
“哼!”达格内说道,“他们都是一些她不屑一顾的男人!”
这就是他对娜娜的才能的评价。埃克托尔俯瞰下面的大街,对面的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窗户露出明亮的灯光;人行道上,黑压压一堆顾客坐在马德里咖啡馆门前的桌子周围。时间已经不早了,群众却依然拥挤,人们缓步前行。从儒弗鲁瓦胡同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人群,马路上的车辆排成长龙,人们要等上几分钟才能穿过马路。
“这么多的车辆行人哟!这么热闹哟!”埃克托尔赞不绝口,对巴黎他还是惊异不已。
铃声响了一些时候,抽烟室的人全走光了,走廊里的观众也加快了脚步。幕已拉开,观众还成群成群地进场,早已就座的观众,怒视着,让他们挤进位子。每个人各归原座,脸孔又呈欢快的神色,注意力又集中起来。埃克托尔首先把视线射向嘉嘉,他不禁愕然了。刚才还坐在露茜包厢里的男人,现在竟坐在嘉嘉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谁?”他问。
福什里没看见。
“哦!不错,他叫拉博德特。”他终于也看见了,漫声应道。
第二幕的布景出乎意料,地点在黑球小酒店的低级舞场,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戴假面具跳舞的人们轮流唱着一段曲子,随节拍踏踢脚跟,剧里穿插了观众预料不到的俚俗场面,令观众大开眼界,要求把这个轮唱再来一次。这个神仙歌舞队本要下凡进行调查的,谁知自称熟路的虹神却把诸神错领到这儿来。为了掩饰真面目,于是戴上了假面具。朱庇特化装成国王达戈贝尔,反穿短裤,头戴马口铁做的大王冠。太阳神扮作朗日谋地区的马车夫,女神扮成诺曼底的奶妈,战神穿着古怪服装,活像瑞士海军大将,一上台就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再到海神一上台,观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的扮相更为滑稽。身穿大褂,头戴高高鼓起的鸭舌帽,卷曲的鬓毛贴着太阳穴,趿拉着拖鞋,用浓重的怪腔调喊道:
“哎哟哟,一个男人长得俊,就该让他被女人爱慕?”
台下发出“哎”“噢”的怪叫,女人举扇半遮面。露茜“格格”地笑个不住,卡萝莉娜?埃凯用扇子轻敲了她一下,要她收敛些。
从这时起,这出戏有了转机,大有成功的希望。这个把诸神拉入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圣地拖进泥潭,以及对宗教和诗歌等等的嘲弄,观众坦然认为是高雅娱乐,朱庇特成了善良的百姓,战神成了小丑,诸神王朝成了滑稽的组合,军队成了愚蠢的东西。朱庇特突然爱上卑微的洗衣女,并与她共舞热狂的康康舞。西蒙娜饰演洗衣妇,把脚踢到万神之主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地呼叫:“我的胖老爹!”观众爆发出震动屋宇的大笑。他们两个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吃一大盘调果汁的酒;海神端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饱餐她们奉献的糕点。观众紧扣住寓意双关的台词,添上猥亵的理解,本来无伤大雅的台词被池座观众怪声一叫,立刻把原来的意思歪到一边去了。剧院的观众久已没有沉溺在像这样低级的胡闹里,从中得到了娱乐和休息。
剧情就在荒唐胡闹中发展。火神扮成一个英俊的青年,浑身连手套都是清一色的黄装,夹着单片眼镜,依然追求着爱神。爱神后来以渔妇形象出场,头绾手帕,胸脯高耸,乳部罩了两块金灿灿的饰物。娜娜白皙丰腴,饰演臀部发达,嘴唇性感的角色显然十分吻合,因此立即赢得了全场的认可。而萝丝?米侬就被人遗忘了。尽管她扮成可爱的娃娃,头戴柳丝编织的小帽,穿一条平纹细布短裙,用美妙迷人的娇音倾诉月神的幽怨。然而那个娜娜,肥肥的荡妇,拍着大腿,母鸡般地发着咯咯的声音,周身散发出生命的气息,女性的无穷魅力,观众就被这个迷醉了。从第二幕起观众包容了她的一切:举手投足没个准则,唱歌走了调子甚至忘了台词。只要她随便一扭身,一浅笑,立即博得满堂喝彩。只要她拿出看家本领——玉腿往上一踢,抬到臀部,池座里的观众就会如点着了火似的,升起热情的狂焰,从头一层往上飞升,直至屋顶。她的跳舞也很成功,舞姿从容,双手叉腰,那神气几乎要把真的爱神抛到道旁的阴沟里。音乐似乎也是专为她而设——配合她低哑的郊区口音,嘶吼的管乐,震颤的小笛子等,使人联想起圣?克卢市集上卖艺的曲调。
又有两段歌应观众要求重唱了一遍。开幕时的那首华尔兹舞曲,即那首节奏放荡的华尔兹又演奏了一遍,然后送走了诸神。扮成农妇的天后朱诺,很机智地把朱庇特和他的洗衣妇抓住,并扇了他的耳光。月神无意中撞见爱神维纳斯和战神暗订幽会,连忙把他们约定的时间地点告诉火神,火神大叫着:“我自有对付的办法!”以下的情节似乎不甚清楚。诸神下凡调查以二拍子快舞为结束。接着是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摘下了王冠,他声称:凡间的小娘们都是可爱的,犯错的全是男人。
幕落,在全场一片呼啸的喝彩声中,有几个声音狂热地吼叫:“全体演员出场!全体演员出场!”
于是幕又拉开了,演员们手牵着手出现在台上。娜娜和萝丝?米侬并肩站在中央向观众行礼致谢。观众鼓掌,雇来喝彩的人欢呼,然后剧院里的人逐渐散去。
“我必须去拜候米法伯爵夫人。”埃克托尔说。
“对了,你给我介绍介绍,”福什里回答,“然后我们再一起下去。”
要走到二楼包厢可真不易,过道楼梯都很拥挤。在人堆中要前进一步,必须侧着身子,用手肘开路。那位肥胖的批评家背靠铜制煤气灯下面,正在发表对这出戏的评论,面前围了一圈专心聆听的人。有人悄声说出他的名字,又有传言这位批评家在观戏时也和一般观众那样发出放肆的大笑。然而,现在他却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地大谈什么品味和道德来了。稍远一点,一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充满善意,但言辞带着变了质的牛奶那股味,酸溜溜的。
福什里的目光通过门上的圆洞,搜索着每一个包厢。德?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找谁。知道了这表兄弟俩找米法夫妇之后,便指一指七号包厢,他就是从那儿出来的。然后他弯下身来神秘兮兮地对记者悄声道:
“我说,亲爱的,这个娜娜,肯定就是我们有一天晚上在普罗旺斯街角看见的那个……”
“不错,正是她!”福什里嚷道,“我说我见过她的嘛!”
埃克托尔把表哥介绍给米法?德?布维尔伯爵,伯爵反应冷淡。不过,伯爵夫人听见福什里的名字,抬起头来,用很得体的话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斜倚在红丝绒栏杆上,优雅地半转双肩,微侧着身子。他们聊了一会儿,万国博览会也谈到了。
“那一定是很美的,”伯爵说,四方而端正的脸上,保持着端肃的神气,“今天我参观了练兵场……很令人赞叹。”
“据说博览会不能如期开幕,”埃克托尔鼓起勇气说,“那里还乱七八糟的呢。”
伯爵肃容正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一定会准备就绪的。这是皇帝的旨意。”
福什里兴致勃勃地叙述他有一次跑到那个地方找一篇文章的题材,差点困在正在兴建的水族馆里。伯爵夫人微微一笑。她不时地往楼下的剧场溜一眼,抬起戴白手套的手臂,缓缓地轻摇扇子,那白手套很长,遮过了肘弯。
大厅里的观众几乎已经走光,灯光使人昏昏欲睡。正厅前座有些男士在看报纸,太太们十分安闲地在接见来问候的客人,好像在她们家里似的。吊灯下听见有密友间的窃窃私语,幕间休息人们往来走动,扬起的微尘使得灯光如在雾中。每一道出入口都有男人们挤着,争分夺秒地去找那些还坐在位子上的女人谈谈话,他们先在门口伸出脖子张望,露出衬衫上的白色胸口。
“下礼拜二,请你光临舍下。”伯爵夫人对埃克托尔说,然后又约了福什里,后者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