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946800000022

第22章 (2)

第六章 (2)

“佐爱!佐爱!你在哪儿?……啊!我真想不到……这里简直是仙境!”

佐爱边上楼边呐呐埋怨。她发现太太站在屋顶,凭栏远眺伸延在沉寂之中的山谷。地平线一望无垠,可是被灰蒙蒙的暮霭淹没了。一阵猛烈的狂风卷来点点细雨,娜娜赶忙抓住帽子,免得被风刮走。她的裙子被风吹得像旗帜似的飘扬,啪啪作响。

“哎哟!不,我不来了!”佐爱急忙缩了回来,“太太会被风刮走的……这鬼天气!”

太太没听见她说什么。她低头俯视下面的屋宅和土地。它的面积有好几亩大,四周都有围墙。这时,她又被一个菜园吸引住了。她冲下楼去,在楼梯上与女仆撞了一下,她大叫道:

“园子里种满了白菜!……这么大的白菜……还有生菜、芹菜、大葱,什么都有!快来。”

雨下得更大了。她撑开白绸子太阳伞,跑上小径。

“太太会生病的!”佐爱喊,她安详地站在遮檐下的石阶上。

但太太想看看,每有新发现便欢声大叫。

“佐爱,这儿有菠菜!来啊!……哈!还有朝鲜蓟,样子真奇特,它也开花的吗?……瞧!这是什么?我不认识……来呀,佐爱,也许你认识。”

女仆没有反应。太太乐疯了。大雨如注,白色小绸伞已湿透转成黑色,而且也不能遮挡大雨,太太的裙子直往下淌水,这都不能使她败兴。她冒雨观赏了菜园,果园,在每棵树木前流连,在每一畦菜地俯下身子,然后又往井底探视,盯着一个硕大的南瓜凝思。她想把所有的路径走遍,要把她当年做女工时,拖着破鞋走在巴黎行人道上梦寐以求的东西,全部亲眼看一看,摸一摸。雨越下越大,她似无知觉,只是惋惜白日消逝太快,暮色苍茫中,景物已变得模糊,只能用手触摸,辨别是什么东西。突然她在黄昏的余光中认出一些草莓,她的孩子气又发作了。

“草莓!草莓!这儿有草莓,我摸出来了……佐爱,拿盆子来!快来采草莓。”

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阳伞,任由暴雨冲刷身子,用湿手在叶子中间采摘草莓。佐爱并没拿盆子来。娜娜站起来时,忽见眼前有个影子一闪,把她吓了一大跳。

“野兽!”她惊叫起来。

她惊吓得脚发软,像被钉在地上。那是个男人,她认出来了。

“怎么!是你,小宝贝!……你在这儿做什么?”

“见鬼,是我,没错!”乔回治答,“我来了。”

她惊呆了。

“你是从园丁那儿知道我来的消息吧?……唉!这孩子!你看,全身都湿透了。”

“嗨!告诉你吧。我在半路上雨下大了,我不想绕远路去居米厄过那座桥,便涉水过了苏河,谁知掉进了一个该死的坑洼里去了。”

娜娜把草莓丢下了。她颤栗着,充满了怜悯之心。这个小可怜竟掉进了坑洼里去!她马上把他拉进屋子,说要燃烧旺旺的火给他取暖。

“你知道,”他在黑暗中拦住她,轻声说,“我躲了半天,因为我害怕像在巴黎那样,未经你允许就来看你,又要挨你骂了。”

她笑出声来,没有回答,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直至现在,她仍把他当作一个淘气的小顽童看待,从来没把他的求爱往心里去,只把他视为一个可供逗乐的可有可无的小青年。现在怎样安置他,倒使她大费踌躇。她很想在自己的卧室生火,这样就更舒服了。佐爱乍见乔治并不感到意外,各式各样的幽会方式她已司空见惯了。可送柴上楼的园丁看见浑身水淋淋的乔治,不禁吓了一大跳,他并没给这位先生开过门呀。女主人把他打发走了。这儿没事烦他了。房里点起灯,壁炉的火苗旺旺的。

“湿衣服一时干不了,你会感冒的。”娜娜对颤抖着的乔治说。

可是找不出男裤来,她正要唤园丁,忽然又有了个主意。

佐爱在梳妆室解开行李,给太太拿来替换的衣服,有衬衫,衬裙,晨衣。

“太好了!”娜娜叫道,“乔治可以把这些穿上,嗯?你不会嫌我吧?等你的衣服烘干了,你再换不迟。然后赶快回家,免得你妈责骂……快穿上,我也要到梳妆室换衣去了。”

十分钟后,她穿着睡袍出来,高兴得直拍手。

“噢,真是妙人儿呢,扮成姑娘家更好看了!”

他只穿一件宽大的镶边长睡衣,一条绣花长裤,细麻布晨衣。他这一身打扮,加上金发青年裸露的双臂,湿漉漉的垂肩秀发,看起来真像一个女孩子。

“他和我一般窈窕呢!”娜娜搂着他的腰说,“佐爱快来看,这衣服多么合他的身……简直就和替他定做似的,只是胸衣宽了点……可怜的乔治,胸围还没我的宽……”

“呵!那还用说,我这儿缺了点东西,”乔治微笑着低声说。

三个人都笑了。娜娜给乔治扣上晨衣的钮扣,从领口到下襟,让他显得规矩一些。她像摆弄玩偶似的推着他旋转,在他身上拍拍打打,让裙子后部鼓起来。她问他是否舒服、暖和。当然啦,没有比穿女人衣服更温暖的啦,可能的话,他会永远穿下去。他的肉体在衣服里转动,那种绵软,那种舒适,那份馨香,他似乎感受到了娜娜温热的生命力。

这时,佐爱已把湿衣拿到楼下的厨房里去,用葡萄藤点燃旺火,以便尽快烘干。乔治往长沙发椅上面一躺,壮着胆子,吐露真言:

“喂,今晚你不吃饭了吗?……我可是饿死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娜娜恼了。这个大傻瓜,空着肚子从妈妈身边逃出来,就为的陷进坑洼里去么?她自己也饿得发慌,当然要吃饭啦!不过,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他们把一张独脚小圆桌推到壁炉前面,临时凑合了一顿奇怪的晚餐。佐爱跑到园丁那里,园丁烧了一锅白菜汤,预备着太太来此之前没吃晚饭时吃的。太太信中忘了关照他准备什么东西了,幸好地窖里储备齐全。大家喝着白菜汤,外加一块肥腌肉。娜娜在手提袋里翻找出不少东西,那是备不时之需塞进去的;一小罐肝酱,一袋糖果,几只橙子。他们俩像饕餮之徒似的大嚼起来,年轻人的胃口极好,彼此无拘无束像老朋友似的。娜娜称乔治为亲爱的小妞,她觉得这样叫起来更温柔,更亲切。吃甜食时,为了不麻烦佐爱,他们共用一条匙子,轮流着吃,把从衣柜顶找到的一罐果子酱全吃光了。

“哎!亲爱的小妞,”娜娜推开小园桌,“我有十年没有吃过这么痛快的晚餐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想把小家伙打发走,免得给他带来麻烦。他却一个劲地说他有的是时间,再说,衣服也没干透。佐爱说至少还要一个钟头呢。她因为旅途劳顿,站着打盹,他们便让她睡觉去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俩了。

这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夜晚。炉火已经熄了。在这间寂静的蓝色的大寝室里,空气热得闷人,佐爱早就铺好了床。娜娜觉得热,站起来打开窗户。忽然,她发出一声轻喊:

“我的天!多美啊!……来看呀,亲爱的小妞。”

乔治走过来,窗台似乎太窄,他搂住娜娜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天色忽然放睛,纯净的天空显得深邃莫测,银盘似的明月,向草原洒下了一片金辉。大地一片宁静,山谷向着广袤的平原伸展,平原就成了静静的湖泊,树丛成了黑黢黢的小岛。娜娜柔情似水,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她似曾梦见过这个景色,什么时候可记不清了。自从她下火车起所见到的一切,原野、绿草、这房子、蔬菜……使她迷茫,而以至使她以为离开巴黎已有二十年了。昨日变得遥远,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激动。这个时刻,乔治连连亲吻她的颈脖,这使她更加心思迷茫。她迟疑地把他推开,就如推开一个缠着撒娇的孩子。她催他该回去了。他呢,即不说不走;待会儿,他会走的。

这时,一只雀儿嘤嘤鸣叫,叫了几声又寂然无音。那是一只知更鸟,栖息在窗下的接骨木上。

“等一会儿,”乔治悄声耳语,“它被灯光吓着了,我去把灯熄了。”

他回来又搂住娜娜的腰,说道:

“待会儿再把灯亮起来。”

娜娜聆听着知更鸟的歌声,往事蓦上心头,乔治紧紧贴着她。这一切她只在抒情曲里领略过。当初要是拥有如此月夜,鸟鸣呖呖,柔情款款的小伙子,她早就奉献一片真心了。我的天!这一切多么美好,多么高尚!她几乎要哭了!她生来原是要过良家妇女的生活的。这时,乔治开始在她身上抚摸,越来越放肆了,她把他推开了。

“不要这样,放开我,我不愿意,在你这种年龄,干这事太不像话了……听着,我都可以做你的妈妈了。”

娜娜一时羞恶之心感发,脸涨得通红,尽管没人瞧见。满屋子漆黑,原野万籁无声。她从来没有这种羞耻的感觉。慢慢地,她尽管推拒,挣扎,却已浑身发软,失去抵抗力。

“唉!这不好,这不好。”她吃吃地说着,最后挣扎了一下。

如此良夜,她像个少女似的投进了这个少年的怀抱。整幢别墅都进入沉酣梦乡之中。

第二天,在丰代特庄园,吃午饭的钟声敲响时,餐厅的饭桌不再显得过大了。第一辆马车载来了福什里和达格内,接踵而至的是从下一班火车赶来的旺德夫尔伯爵。乔治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脸色有点青白,眼睛下面带黑圈。他回答说,他好多了,可是病来得凶,现在仍有点头晕。于贡太太带着不安的眼神看看儿子,伸手抚他没有梳好的头发,他急忙后退,这种抚爱使他发窘。在饭桌上,她友好地和旺德夫尔开玩笑,说她已经等他五年了。

“你终于来了……怎么会来的?”

旺德夫尔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说,他昨天在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于是离开巴黎,打算在外省寻找出路。

“说真的,只要你在这块地方给我找一个有大笔遗产的女继承人……这儿应该有可爱的女人呢?”

老太太也向达格内和福什里道谢,承蒙他们接受她儿子的邀请,光临寒舍。突然,她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也乘第三辆车来了,老太太不禁大喜过望。

“哎呀呀!”她叫起来,“你们今早是约好的吧?你们约好……究竟为了什么事?我请你们请了好几年都没能把你聚集到这儿来,今儿却一下子全来了……噢,我没啥抱怨的了。”

餐桌上又添了一份刀叉。福什里坐在萨比娜旁边,她的兴奋快活使他纳闷,因为上次在她家客厅里,她是那么的萎靡不振,没精打采,两者恰成奇异的对照。达格内坐在埃丝泰尔的左边,挨着这个沉默的高个儿姑娘使他不快,她的瘦骨嶙峋的臂肘也戳得他难受。米法和舒阿尔偷偷对望了一眼。旺德夫尔还在开玩笑,说他不久就要结婚了。

“说到女人,”于贡夫人告诉他,“我家附近倒来了一个新邻居,你们也许认识呢。”

她说出娜娜的名字,旺德夫尔佯装吃惊。

“怎么?娜娜的别墅就在附近?”

福什里和达格内也惊呼了一声。侯爵正啃着一块鸡胸肉,神情漠然,似没听懂他们说的何事。男人们神色自若,一副庄重的模样。

“这完全是真的,”老太太接着说,“这个女人的确是昨晚到了‘迷鸟居’。今早园丁告诉我的。”

这下子,这些先生们都掩不住内心的惊诧,面面相觑起来。什么!娜娜已经来了!不是说明天才动身么?他们还以为比她早一天到呢!只有乔治满脸的疲惫,低眉垂目,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玻璃杯。午餐一开始,他的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凝眸不动,唇边带一丝倦怠的微笑。

“你还头痛吗,乔治?”他的母亲问他,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

他不禁一震,红了脸说完全好了。但不一会,他的脸色又依然灰白,就像一个溺水者,又像跳舞跳到力竭仍不罢休的姑娘那种脸色。

“你的脖子怎么啦?”于贡夫人惊恐地问,“怎么一大片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