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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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4)

第六章 (4)

当晚的夜餐吃得十分热闹快活,个个狼吞虎咽。娜娜的话特别多,风头很劲,还和她的侍应总管争吵了一通。那家伙曾在奥尔良的主教府上当过差。喝咖啡时,妇女们都抽了烟。震耳欲聋的嚷闹声就像办喜事似的,从窗户传到远处,消失在宁谧的暮霭里。晚归的农民经过篱笆外的小道,不禁回过头张望这幢灯火辉煌的住宅。

“哎,可惜你们后天就要走了,”娜娜说,“不过,我们无论如何要组织一次活动。”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日,大家决定去七里外的夏蒙修道院遗址游览。从奥尔良雇五辆马车,午饭后出发,晚上七点钟左右再把他们送回“迷鸟居”吃晚饭,这一定非常有趣。

那天晚上,米法伯爵像往常一样登上小山坡,去按装在铁栅门上的门铃,但里面轰然的笑声和明亮的灯光使他吃了一惊。待他辨出米侬的声音时,他明白了,便返了回去。这个新的障碍使他十分恼怒,决意使用暴力。乔治有小门的钥匙,他从小门进来,沿着墙悄悄溜进了娜娜的房间。只是,要到子夜时分才能见到她。最后,她终于来了,喝得烂醉如泥,但却更为慈爱了。她酒醉时便变得柔情脉脉,缠绵多情。她缠住乔治,非要他陪着一道去夏蒙修道院不可。乔治担心被人看见,不肯答应。假如有人目睹他和她同乘一轮马车,马上就会丑闻远播,遐迩皆知。她像个遭到冷遇的女人那样,伤心地大哭起来,他只好百般抚慰,答应明天一定陪她前往。

“这么说,你真的很爱我,”她喃喃地说,“再说几遍你很爱我……说嘛,亲爱的小宝贝,假如我死了,你会很痛苦的,是不是?”

在丰代特,自从来了娜娜这位近邻,整个庄园都被闹得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每天早上和吃午饭的时候,善良的于贡太太总不免要提到这个女人,把园丁带来的消息告诉客人,她像那些高尚的女人一样,对声名狼藉的欢场女子带着本能的反感。她本是个再宽容不过的老太太,可这回她也被激怒了。她隐约预感到灾祸即将降临,一到晚上她便惴惴不安,就像是有一只野兽从笼子里逃出,正在附近出没,潜伏。她指责客人们不该在“迷鸟居”周围徘徊流连。有人看见旺德夫尔在一条大路上和一个没戴帽子的女人说说笑笑。伯爵力辨其诬,否认那女人是娜娜。其实那是露茜,露茜刚才在散步时告诉他,她是怎样把第三个王子赶出门外的。

德?舒阿尔侯爵也天天出去,据他自称,这是遵照医嘱必须如此。于贡太太对达格内和福什里的批评就欠公正了。尤其是达格内,他从不离开丰代特庄园,他已放弃和娜娜重温旧梦的打算,正围着埃丝泰尔小姐大献殷勤。福什里也总是和米法的眷属厮混。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路上遇见了米侬,米侬抱着一大束鲜花,给儿子们讲有关植物的常识。两个男人握了握手,交换了一些萝丝的近况:萝丝身体很好,早上他们都收到她的信,嘱他们多住一些日子,享受乡下的新鲜空气。在所有男客中,老太太只对米法和乔治没说什么。米法借口说要去奥尔良办公事,没功夫追逐婊子;至于乔治,这可怜的孩子还真叫她担忧,因为他每天晚上都嚷头痛,不得不在大白天睡觉。

由于伯爵每天下午都外出,福什里就成了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忠实侍从,他们每次去花园尽头时,他总是为她拿着帆布折凳和小阳伞。他凭着小记者所特有的诙谐和机智,哄得她芳心大悦。他利用乡居生活的接近,增进了相互间的亲切感。她似乎马上就接受了这个小伙子,她的第二春又一度来临了。有时,他们俩单独在灌木丛后面,往往四目相对,互相探询着,突然,他们收起笑容,含情地凝视对方,彼此心领神会,一切都在不言中。

星期五吃午饭时,又添了一副刀叉,泰奥菲尔?韦诺先生也来了。于贡太太记起去年冬天在米法家里邀请过她。他弓着背,谦逊地坐着,竭力给人一个无足轻重的老好人的印象,似乎没注意别人对他敬畏的态度。后来他终于使人们忘了他的存在,一边嚼着小糖块,一边斜睨着达格内把草莓递给埃丝泰尔时的神情。他认真地听福什里讲一件使伯爵夫人格格直笑的趣闻。别人看他时,他就安详地一笑。饭后,他挽住伯爵的胳臂,把他领到花园里去。自从伯爵的母亲去世之后,大家都知道他对伯爵的影响很大。关于这个退职的诉讼代理人对这个家庭的控制,外面有不少离奇的传闻。他的到来使福什里感到不便,他向乔治和达格内讲述了韦诺的财产来源。原来他是靠替耶稣教会打了一场大官司而致富的。福什里又说,他貌似老好人,和蔼可亲,胖胖墩墩的,其实厉害着呢。现在的贼神父狗教士的舞弊事件他都染指。两个年轻人开起玩笑来,因为他们觉得小老头的样子好蠢,他们原以为这个只闻其名未曾见面的韦诺一定是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汉,否则怎能充当整个教会的诉讼代理人。如今才知道过去的想象太可笑了。但当他们看见米法挽着韦诺的胳臂回来,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似的,马上便噤若寒蝉了。

“他们一定谈过下地狱的事了,”福什里轻声地揶揄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这话,缓缓地回过头来,四目相遇,这是他们决心作最后冒险之前的注视,是灵犀相通的眉语。

平日午饭之后,大家都在花园尽头的平台上俯瞰平原,散步闲谈。星期天下午,天气少见的和暖,早晨十时许,似乎多云欲雨,后来云块虽然没有散尽,却化作乳白色的浓雾,在黄灿灿的阳光下,像是一片亮晃晃的浮尘。于贡太太提议从平台的小门走出去散步,向居米厄尔的方向一直走到苏河。她很喜欢步行,虽然六十岁了,步子依然轻捷。大家也认为没有必要乘车。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搭在河上的小木桥。队伍零零散散,走在前面的是福什里、达格内和米法妻女;接着是伯爵、侯爵和于贡夫人;旺德夫尔殿后,吸着雪茄,一副绅士派头,显得和四周环境不调和;韦诺先生的步伐时急时缓,从这群人里忽而又走到那一群人中间,好像对大家的谈话都有兴趣倾听,脸上还挂着笑意。

“可怜的乔治还呆在奥尔良呢!”于贡太太说,“他找塔维尼埃老大夫治他的头痛去了,老大夫现在不出诊了……他七点之前就出了门,你们还没起床哩。不过,这样他也可以散散心。”

她忽然停了话头,问:

“喂,你们怎么站在桥上不走了?”

可不是,这几位女士、达格内、福什里伫立桥头不动了,迟疑不前,似乎遇到了令他们为难的障碍,但路上并没见什么。

“走呀!”伯爵叫喊。

他们没有动,望着正向他们走来但仍看不清的什么东西。公路在这里转弯,路旁有一片密密的白杨树,厚帘似的挡住视线。这时,沉滞的嘈杂声自远而近,辚辚车轮声夹杂着笑声和马鞭的噼啪声逐渐增大。突然,五轮马车一辆紧跟一辆地赶过来,车上挤满了人,几乎把车轴压断,他们大声说笑,兴高采烈,服装有浅色的,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的。

“这是怎么回事?”于贡太太吃了一惊,问道。

她立即意识到,也猜到了。对如此放肆侵入她的道路的行径,她十分气愤。

“哼!原来是那个女人!”她低声说,“走吧,继续走吧,只当没有……”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五辆载着娜娜和她那伙人到夏蒙废墟的马车已经奔上了小木桥,福什里、达格内、米法妻女只好往后退;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了下来,一溜儿闪在路边,更显车队的威风!马车上的笑声停止了,有人好奇地回头张望。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马蹄声,没有别的声音,双方在默默地互相打量。第一辆车上坐的是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她们像公爵夫人似的昂然地往后仰靠着,裙袍在车轮上面飘扬,向步行的妇女投来蔑视的目光。接着是嘉嘉,她把整张坐椅都填满了,把旁边的埃克托尔压住了一半,只能看见他的鼻子。然后是卡萝莉娜?埃凯和拉博德特、露茜、米侬父子三人。最后是四轮敞篷马车,坐着斯特涅和娜娜,娜娜面前的折叠椅上坐着那个可怜的小宝贝乔治,他面对娜娜,他的膝盖紧紧的夹在娜娜的两膝之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假装不认识娜娜,沉静地问福什里。

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着她,她傲然不避。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这短暂的审视,洞悉了一切,也说明了一切。男人们是一副若无其事,坦然自若的样子。福什里和达格内更是冷淡,车上的人他们谁也不认识。侯爵很紧张,生怕车上的女人和他开玩笑,于是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只有旺德夫尔离人群稍远,他向露茜眨眼示意,后者亦报以微笑。

“要小心!”韦诺站在米法后面,低声说。

米法慌了神,目注疾驰而过的娜娜。他的妻子缓缓转过头来盯住他,他赶忙低下头来,似乎找地方避开马车。这些马儿把他整个身心都带走了。他一见乔治躲在娜娜裙下,什么都明白了,他痛苦得几乎要叫喊出来。一个孩子!她宁愿要一个孩子而不要他,想到这个,他心都碎了。他不在乎斯特涅,可这孩子!

于贡太太一时没有认出乔治。乔治在过桥的时候,要不是娜娜的双膝紧紧夹住他,他真恨不得跳到河里去。他惊得脸白如纸,浑身冰冷,僵直的坐在那里,目光低垂,谁也不敢看一眼。也许他没被发现吧。

“啊呀!我的天!”老太太突然惊呼,“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乔治!”

马车从这些互相认识却不打招呼的尴尬人群中驶了过去。这次微妙的邂逅,虽一闪而过,却特别漫长。车辆更欢快地把这些迎着凉风的女人一卷而去。金色田野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她们的衣袂轻扬,笑声阵阵。她们不时回头张望和嘲笑那些被抛在后面,满脸恼怒的上流社会的人物。娜娜回过身来,只见这些散步的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没有过桥,沿着原路回去了。于贡太太由米法搀扶着,默默无言,她伤心得没人敢上前安慰她。

“喂,”娜娜冲露茜喊道,然后者正从邻近的一辆马车里探出身来,“亲爱的,你看见福什里吗?瞧他那副鬼样子!我总有一天要和他算账的……还有保尔,这小子,我当初待他那么好,现在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他们可真有礼貌!”

斯特涅认为,这些先生们的态度确也不得不这样。娜娜一听就火了,给他好一顿痛斥。那么说,他们连向她们脱帽点点头都不应该吗?难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侮辱她们?谢谢啦,原来他也是这号人,这真够受的。男人见了妇女应该行礼的。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露茜大声问。

“她是米法伯爵夫人,”斯特涅答道。

“可不是!我早就料到是她,”娜娜说,“哼,亲爱的,她真枉做了伯爵夫人,她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是的,她并不正经……你们知道,我有眼力。我现在对她了如指掌……你们这位伯爵夫人……你敢和我打赌吗?她是福什里这条毒蛇的姘头!……在女人之间,这些事很容易感觉出来的。”

斯特涅耸了耸肩。从昨日开始,他心绪恶劣,他收到几封信,催他明天一早回去。再说,跑来乡下睡客厅的沙发,实在没趣得很。

“瞧这个可怜的娃娃!”娜娜说,她看见乔治脸色灰白,身体僵直、呼吸急促,忽然心软,充满了怜爱之情。

“你说妈妈会认出我来吗?”他吃吃地问。

“哎唷!这个嘛,肯定的喽。她都叫出声来了……这是我的错,你本来不愿意来,是我强迫你的……你说,治治,要不要我给你妈妈写封信?她看起来倒是个可敬的太太。我会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是斯特涅今天第一次把你带来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