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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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5)

第六章 (5)

“不,不,不要写信,”乔治很不安,“我自己来处理吧……而且,如果她絮叨个不休,我就不回家了。”

他又陷入了沉思,考虑晚上回去怎样撒谎。五辆马车在平原上奔驰,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边的大道前进。路的两旁种满了美丽的树木,田野沐浴在银灰色的雾霭里。女人们不断隔着车子互相喊话,马车夫瞧着这帮在他背后大叫大喊的乘客,觉得非常可笑。偶然间,其中一个太太,站起身来,靠着邻座的肩膀,眺望风景,直等车子突然一颠,才跌坐下来。卡萝莉娜正同拉博德特热烈地商量一件重要事情,两人都认为娜娜不到三个月就会卖掉她的别墅。卡萝莉娜委托拉博德特设法代她廉价买下来,但不要让娜娜知道买主是她。在他们前面的那辆车上,堕入情网的埃克托尔,因为嘴唇凑不到嘉嘉肥梗的脖子,就隔着她那快挣破的衣裳,在她的脊梁上印了许多热吻,僵坐在座边上的阿梅丽,垂着手看见别人吻她的母亲,心中大怒,冲他们喊道,别动手动脚的了。在另一轮车子上,米侬为了露茜惊奇,要两个儿子背一段拉?封丹寓言。尤其是亨利,很有天赋,一口气把诗背完,一字不差。另一辆车上的玛丽娅?布隆,一路上尽在捉弄塔唐这个蠢货,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可后来她自己也厌腻了。还很远吗?怎么还没有到?这个问题从一辆车传到另一辆,娜娜也听见了,她问了问车夫,站起来喊道:

“再过一刻钟就到了。你们看见那边的教堂了吗?就在树林后面。”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你们不知道,夏蒙古堡的主人听说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噢,约瑟夫告诉我的,她曾经是个花天酒地的风流人物呢。约瑟夫是从主教的仆人那儿听来的。这类人物现在可找不到了。目前,她已成为神甫一流的人了。”

“她叫什么名字?”露茜问。

“德?安格拉尔太太。”

“伊尔玛?德?安格拉尔吗?我认识她!”嘉嘉喊道。

于是,一连串的惊叹声从五辆车上响起,并随着马蹄加速的声音一路传了开去。不少人伸出头来看嘉嘉。玛丽娅和塔唐也转过身来跪在座位上,扒在放下去的车篷朝嘉嘉这边望。大家问这问那,虽然夹着一些刻薄话,却也隐隐怀着钦羡。嘉嘉居然认识安格拉尔夫人,这使她们都满怀着对久远的旧事的敬意。

“哎,那时我还很年轻,”嘉嘉说,“但我仍记得她当年的情景……据说她在家里很讨人嫌,可是一上马车,她就气度非凡!关于她的绯闻遐迩皆在,……她如果拥有一座城堡,我并不感到奇怪。她向来是一看上一个男人,马上就能把他的钱袋掏光,这在她是举手之劳……啊!这个女人还活着!那么,我的小宝贝们,她应该有九十岁了。”

女人们听了这话,脸色都庄重起来。九十岁!见鬼,露茜大声说,她们这一伙人没人能活这么大岁数。娜娜声称,她不愿意变成老骨头,太老就没意思了。说着闲话,目的地就要到了,马夫扬鞭吆喝,噼啪的鞭子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然而,露茜仍继续说着,但变了话题,她劝娜娜明天跟大伙回巴黎。博览会快闭幕了,她们这些人必须把握时机回城里去,这一季度的生意一定比预期的还要好。可是娜娜执意不肯,她憎恶巴黎,目前还不想涉足那个地方。

“不是吗?我的亲亲,我们可不走啊。”她再夹紧乔治的膝盖,把斯特涅视若无物。

车子突然都停了下来,众人微微一惊,跳下车来。站在一座小山坡下,周围一片荒凉,一个车夫用鞭梢指了指隐没在树丛中的夏蒙修道院遗址作为回答。众人不禁大失所望,女人们更大呼上当。布满了乱石和荆棘,还有坍塌了半截的塔楼,真不值得奔波八九公里来游览这个破玩意!这时,车夫又指给他们看那座城堡,城堡的花园从修道院侧伸展开来,车夫告知他们沿墙走一条小径,便可以绕着花园的围墙转一个圈子,便可把这个地方巡视一周。马车会赶到村子里的广场上等候他们。这样逛逛倒也有趣,大家都同意了。

“真没想到!伊尔玛很会享受!”嘉嘉停在路边花园拐角的一个铁栅栏前说。

大家默然望着塞住大门口的矮树丛。他们顺着小路,沿着花园的围墙前行,一面抬头观赏那些大树的树桠,高高地伸出来构成浓密的绿色拱顶。走了三分钟,他们又来到另一道铁栅栏门前。透过栅栏,看得见里面一片宽阔的草坪,两棵浓荫匝地的百年老像树。再走三分钟,又是一道铁栏栅门,里面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旁蓊郁的树荫遮天蔽日,大道宛若幽暗的长廊。长廊的尽头,阳光筛下斑驳如星般的亮点。他们先是惊得说不出话,继而啧啧赞叹起来。他们有点嫉妒,想挖苦几句,但他们委实太感动了,以至说不出话来。

这个伊尔玛啊,真是个有能耐的女人!从这地方看得出她的非凡胆识!树林一直往前延伸,围墙上是绵绵不断的常春藤,上面露出部分屋顶。走过了白杨树的屏障,又见密密匝匝的榆树和杨柳。这些树还有完没完啊?她们想看看里面的住宅。可转了几圈,每道门里除了茂盛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她们已腻烦了,双手抓住栏杆,脸贴栏栅,远远张望隐藏在无边林海中的古堡,想看那不可得的古堡,心中兴起了敬佩之情。她们平日很少步行,都觉得累了。但围墙仍连亘不断。这条荒凉小径,每转一个弯,前面又是一堵向前伸展的灰色石墙。一些人都以为走不到尽头了,打算踅回去。说来也怪,她们走得越累越是充满崇敬之心,每走一步,越体会这块领地的庄严肃穆和宏伟气派。

“说到底,这样子走法真是愚蠢!”卡萝莉娜咬牙说道。

娜娜耸耸肩,示意她别哼声。她自己也沉默了一会儿,她脸色有点泛白,神情凝重。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她们来到了村中广场,围墙也到此为止。城堡矗立在大庭院的后面。大家停住脚步,被古堡庄严高贵的气势吸住了目光:宽阔的石阶;正面的二十扇窗户,主建筑物有三个石砌的侧翼。亨利四世在这座有历史价值的城堡里住过,他的卧室以及那张挂着热那亚丝绒的大床都照原样保留着。娜娜屏息着呼吸,天真地叹了口气。

“天啊!”她自言自语地低吁。

突然,嘉嘉说,就是她,站在教堂门口的就是伊尔玛本人。大家顿时骚动起来。嘉嘉还认出她,这位皓首风流宿将尽管年事已高,却依然腰杆笔直,她的眼珠傲然转动时,依然闪耀着光辉。参加晚祷的人群走出教堂。这位夫人在门廊下站了片刻。她穿着浅褐色的丝绸旗袍,很朴素,个子很高,可敬的仪态俨若逃脱了大革命劫运的老侯爵夫人。她右手拿一本厚厚的祈祷书,烫金的书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慢悠悠地穿过广场,一个穿制服的听差在她后面十五步外跟随着。教堂里已经空了。所有夏蒙的居民都向她躬身行礼。一个老头子走过来吻她的手。一个妇女想向她下跪。她简直是个显赫的王后,既享高寿,又有尊荣,可谓福寿双全。她走上台阶,渐渐不见了。

“你们瞧,一个人只要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就能得到她这种荣耀。”米侬一脸敬佩的神色,望着他的两个儿子,似乎在进行教育。

于是,大家各抒己见。拉博德认为她保养得非常好。玛丽娅信口骂了一句下流话,露茜很反感,说应该尊敬这位老妇人。总之,大家都公认她是一位罕见的奇人。然后,大家又上了马车。从夏蒙到“迷鸟居”,娜娜一言不发,她两次回头眺望古堡。她陷入了沉思,她忘了斯特涅坐在身边,也看不见坐在对面的乔治。在暮色迷蒙中,升起一个幻象,那位夫人总在她面前慢腾腾地走着,像一位显赫的王后,既享高寿,又享尊荣。

晚上,乔治回丰代特庄园吃晚饭。娜娜越来越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怪异,她打发乔治回家向母亲道歉。她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严肃地劝他必须这样做,甚至要他发誓当晚不来“迷鸟居”睡觉。她累了,而他对母亲顺从不过是尽人子之责罢了。乔治对这番训诫很讨厌,怏怏不乐,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幸好他的哥哥菲力浦回来了,免了他提心吊胆的一场责骂。他的哥哥是个性格开朗的大个子军官。于贡太太只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菲力浦得悉此事后,威吓他说,如果他再去那个女人那里,他就要揪住他的耳朵抓回家来。乔治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在盘算明天下午二时左右如何溜走,和娜娜计议以后幽会的事。

晚餐时,丰代特庄园的客人显得不大自在。旺德夫尔表示,他要告辞了,他想把露茜带回巴黎。他认识这个女人已有十年之久,却从来没有对她生过欲念,这回能把她带走,实在是欣慰的事。德?舒阿尔侯爵把头几乎埋在盘子里,正在想嘉嘉的女儿。他想起当年小莉莉在他膝上蹦跳的情景。孩子们长得多快啊!这小妞儿如今出落得很丰满。米法伯爵尤其显得沉默,心事重重,两颊灼热,他注视乔治很长一段时间。吃完晚饭,他借口有点发烧,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里。韦诺先生马上跟在他后面冲上楼去,于是立刻便发生了一场争吵。伯爵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精质地呜咽起来。韦诺则柔声地称他为兄弟,劝他恳求上帝怜悯。伯爵听不进去,只管咕哝自语。突然,他从床上跳起来,吃吃地说:

“我要去她那儿……我再也受不了……”

“好吧,”韦诺先生说,“我陪你去。”

当他们出门的时候,有两条黑影潜入花园里的一条幽暗的小径。福什里和萨比娜每天晚上都撇下达格内,让他和埃丝泰尔一起烹茶。在路上,伯爵走得飞快,韦诺跑步才赶得上他。韦诺虽然气喘吁吁,仍不断劝说米法抵制肉欲的诱惑。伯爵一声不吭,只顾在夜色中匆匆赶路。到了“迷鸟居”前面时,他只抛下一句话:

“我再也受不了啦……你走吧。”

“那好吧,愿上帝的意志得以实现。”韦诺喃喃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确保最后的胜利,你的罪孽也正是他的武器。”

在“迷鸟居”里,吃饭时发生了一番争吵。娜娜收到波尔德那夫的信,劝她好好休息,似乎对她毫不在乎。因为替角小维奥莱娜的演出很受欢迎,每晚都要谢幕两次。米侬趁机力劝她第二天同他们一起动身。娜娜勃然大怒,声称不接受任何人的劝告。她的举动倨傲得可笑,列拉太太讲了一句重话,她就又叫了起来。老天,她不允许任何人,包括她的姑妈,谁都不准当着她的面说不该说的话。她似乎害了愚蠢的正派病,说了许多庄严的格言,当场大煞风景。她一本正经大谈对小路易进行宗教培育的主张和自我道德完善的设想,而且还自信地边说边点头。她强调只有堂堂正正,善于安排生活才能发财致富。她不想像乞丐那样死去。那些女人听了大为恼火,嚷道:“真不可思议,是谁把娜娜改变了吗?”可娜娜稳坐不动,又陷入沉思之中,目光茫然,似乎看见自己极富有,极受人尊敬的屹立形象。

大家上楼睡觉的时候,米法来了,是拉博德特在花园里看见他的,而且马上明白他的来意,帮米法支开了斯特涅,然后拉着米法的手,领他沿着黑暗的走廊摸到娜娜的卧室。拉博德特干这类事情是很在行的,做得很巧妙,仿佛很乐意成全他人的好事。娜娜见了米法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厌烦他追得太狂。对待生活应该严肃点,对吧?真心去爱一个男人很傻,爱情不会给她带来什么有利的结果。乔治年轻太轻,她于心不忍,自责做得不太光彩。那好吧,她要回到正道上来,仍操旧生涯,接爱一个老头子吧。

“佐爱,”她对巴不得离开乡下的女佣说,“明天起床后收拾行李,咱们回巴黎去。”

当晚,她和米法睡觉,但并无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