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游艺院正在排练《小公爵夫人》。第一幕刚排练完毕,第二幕就要开始。福什里和波尔德那夫坐在舞台的旧沙发椅上讨论剧情。提示员科萨尔老爹,一个驼背的矮个子,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翻阅着剧本的原稿,嘴里叼着一枝铅笔。
“喂!他们在等什么?”波尔德那夫突然嚷道,用他那根粗手杖猛敲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见了。”巴里约答道,他这次担任舞台副监督。
顿时刮起了暴风雨,一片呼声叫博斯克。波尔德那夫在骂娘。
“他 妈 的!又犯老毛病了!摇铃顶屁用,他们总是跑去不该去的地方,要是排戏过了四点钟,他们就发牢骚。”
博斯克不慌不忙地来了。
“嗯?什么?叫我干嘛?哦,轮到我出场啦!早就该叫我了……,好吧!西蒙娜说出最末一句台词:‘客人们来了’,我就接着上场……只是我从哪儿上场呢?”
“从门口呗,那还用问。”福什里没好气地说。
“不错,可是门在哪儿呢?”
这一回,波尔德那夫大骂巴里约了,一边骂娘一边用手杖猛戳地板。
“他 妈 的!我说过要在那里放一把椅子当作门。布景每天都要重新装……巴里约呢?巴里约去哪儿了?又一个脱滑的了!他们全都溜了!”
巴里约亲自搬了一张椅子过来。他一言不发,拱着背承受暴风雨般的詈骂。排练又开始了。西蒙娜戴上帽子,披上皮大衣,做出女仆整理内务的样子。她停下来说道:
“你们知道,我觉得冷,所以我把手放在暖手笼里。”
然后,她换了戏腔,迎着博斯克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是伯爵先生。你第一个到,伯爵先生,夫人会很高兴的。”
博斯克穿一条沾满污泥的裤子,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脖子上围一条极大的围巾,头戴一顶旧帽,两手插在口袋里。他不像在演戏,拖着长音低沉地说:
“不要惊动你的女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吓她一跳。”
排练在继续。波尔德那夫皱着眉头,拉长了脸,身子深陷在沙发椅里,不耐烦地听着。福什里心神不宁,在座位上不断地动来动去,每过一分钟,心里痒痒地想打断台上的排练,只是勉强忍住了。他的身后是空荡荡的大厅,黑糊糊的,那里有人窃窃私语。
“她在那儿吗?”他侧过身问波尔德那夫。
波尔德那夫点了点头。他要娜娜饰演剧中的热拉尔迪娜。娜娜要求先看看剧本,因为她还拿不定主意,是否再次饰演荡 妇。她渴望演一个正经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黑暗的包厢里。拉博德特为她极力在波尔德那夫跟前拉拢这件事。福什里朝她坐的方向搜索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看排练。
全场只有舞台口才有灯光。这是一盏从台口脚灯分出来的小煤气灯,犹如睁着的一只大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闪着,经过一面反射镜,把光束洒向舞台的近景。科萨尔举着脚本,凑近这根细长的灯杆,以便看得清楚一点。灯光把他隆起的驼背照得更加明显。波尔德那夫和福什里已经淹没在黑暗中。巨大如海舰的舞台当中,只有一盏风灯,就是钉在泊船站杆上的那种,黯淡的灯光只照亮几米远的地方,演员们在微光中如同怪异的幽灵,影子随身后晃动。舞台的其余部分烟雾朦胧,就像拆毁的工地,倾坍的教堂,堆满了梯子、架子、布景、褪色的画布,看上去有如一大堆垃圾。吊在半空的幕布像挂在大衣店的横梁上的破布。最高处,一楼阳光透过窗户,一条金黄色的光柱把舞台上空的黑影截成两半。
舞台深处,演员们一面等待上场,一面在聊天。渐渐地,他们的声浪越来越高。
“喂,喂!你们能不能住嘴!”波尔德那夫愤愤地跳起来吼道,“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你们要谈话就滚出去我们这些人是要工作的,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我就罚大家的款!”
演员们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聚成一堆,坐在一张长凳和几张土气的椅子上,那是在花园的一角,今晚第一场的布景便是这花园。道具都已备好,随时可以安装。方唐和普律利埃尔在听萝丝?米侬说话,游乐剧场的经理出了高价请她去演出。这时,一个声音在叫喊:
“公爵夫人上场!……圣?费尔明上场!快来,公爵夫人和圣?费尔明!”
听到第二声叫喊,普律利埃尔才记起他扮演的正是费尔明。萝丝演的是公爵夫人爱伦娜,早就等着和他一同上场。博斯克老头拖着脚步,走在空洞的、嘎吱响的地板上面,慢慢地回到他原来的座位,克拉莉丝忙让出长椅的一半位置给他坐。
“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大叫大骂的?”她指的是波尔德那夫,“眼看戏马上就能排好……现在,没一场戏他不是发火骂人的。”
博斯克耸耸肩膀。所有的暴风雨他都置若罔闻。方唐嘀咕道:
“他预感到会失败。我觉得这场戏没啥意思。”
他重新提起萝丝的事,对克拉莉丝说:
“嗯?你相信游乐剧场真的给她出大价钱?……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怎么不说附加一幢乡间别墅?……如果游乐剧场给米侬的老婆三百法郎,他准会毫不留情地甩掉波尔德那夫!”
克拉莉丝相信三百法郎是事实。这个方唐,总爱在背后说同事的坏话!西蒙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冷得直哆嗦。大家都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脖子围着围巾,仰望最高处那道阳光,可惜照射不到寒冷阴沉的舞台里来。外面已经结冰,十一月的天空晴朗无云。
“休息室里竟不生火!”西蒙娜说,“真讨厌,他变成吝啬鬼啦!……我想走了,我可不愿冻出病来。”
“安静!”波尔德那夫雷鸣般的声音又吼起来。
于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只听见演员们含糊不清的朗诵声。他们几乎没有动作,声音平淡,不肯多费气力。每逢非得强调某一句话的特别含意之时,就往深渊一般的空剧场扫上几眼。大厅没有灯光,仅靠舞台射下来的半暗的光线照明,在惨淡和不安中昏然欲睡。天花板上的图案淹没在黑影里。舞台两侧全都套上了遮蔽帷幔的大幅灰布。长条的布罩覆盖在包了丝绒的楼座栏杆上面,有如裹上两层尸布,灰白的颜色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大厅的装潢看不分明,一个个黑洞般的包厢勾勒出每一层楼的轮廓,椅子像一个个黑点,红丝绒也似乎变成了黑色。大水晶吊灯卸了下来,坠子占满正厅前座,好像剧院准备搬迁,观众永不再来似的。
此时,萝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被误引入一个妓 女居所,她走至台口排灯处,举起双手,撅了撅可爱的嘴,向着那宛如灵堂一般凄凉的空剧场的暗陬,说:
“我的天哪!这些人多么奇怪!”她把这一句台词加重了语气,自信效果必佳。
娜娜围了一条大披肩,坐在包厢深处。她听着排练,两眼却死盯着萝丝。她转过身来,低声问拉博德特:
“你肯定他会来吗?”
“一定来,毫无疑问,他准和米侬一起来,这样才有借口……他一到,你立即就到楼上玛蒂尔德的化装室去,然后,我就给你把他领到你那里去。”
他们说的是米法伯爵。这是拉博德特以中间人的身分,替他安排这次和娜娜的相会。他庄重地和波尔德那夫谈过话,后者因接连两次失败,经济陷于窘境,因此,为了讨得伯爵欢心,以便从他手里借到一笔款,赶忙把剧场借给他幽会,并答应给娜娜安排一个角色。
“你认为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怎么样?”拉博德特接着又问。
娜娜没有回答。她看见第一幕里作者描写了德?波里华日公爵如何不忠于太太,和金发女郎一个演轻歌剧的明星热拉尔迪娜姘上了。第二幕,公爵夫人海伦混到这个女伶家里,参加化妆舞会,目的是观察这些荡 妇运用什么手段征服她们的丈夫,而且又抓住了男人的心。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圣?费尔明,这家伙想借此机会诱 奸她。但她所受的第一课知识却使她大为惊诧,她目睹女伶像个没有教养的下等人向公爵撒泼咒骂,而公爵竟高高兴兴地百般顺从,使得公爵夫人不禁叫出声来:“哎哟!原来应该这样对男人说话的!”在这一幕里,热拉尔迪娜仅有这一场戏。公爵夫人的戏份却很多。不久,她就自食其好奇之果:塔尔迪伏男爵是个老色鬼,他把公爵夫人当作荡 妇,向她大肆调情;而在另一边,她的丈夫却坐在紧靠她的长椅子上用热吻和温柔向那女伶求恕。由于扮演女伶的角色暂缺,便由科萨尔老头站起来代念台词,他不知不觉加进去许多意思,整场戏他在博斯克怀里作态。排练很单调乏味地拖到这个时候,福什里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一直隐忍到现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是这样的!”他喊起来。
演员们于是都停了下来,愣住了。方唐皱了皱鼻子,冷笑着,傲然地问道:
“什么?什么地方不是这样的?”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都不对!太不对了!”福什里接着说。他激动地比划着,迈着大步走上舞台,示范表演了一番。
“喂,方唐,你要理解塔尔迪伏的内心活动,应该俯下身去,用这样的动作抓住公爵夫人……萝丝,这时候你要像这样把身子一躲,可是别太早了,要等到你听见接吻的声音时才躲……”
他讲解得正来劲,突然刹住,对科萨尔喊:
“热拉尔迪娜亲嘴吧!亲得响亮些,要让大家听得见!”
科萨尔老头对着博斯克,把嘴皮子用力一咂。
“对,这才叫亲嘴,”福什里大为高兴,“再来一次,亲嘴……现在你看明白啦,萝丝?这时我走过去,轻唤一声:‘噢!她在吻他呢。’在这之前,塔尔迪伏随之上场,要配合得好。你听见了没有,方唐?你还得上场……来,让我们再试一次,大家一齐来。”
演员们又接着排戏,不过方唐存心拆台,戏排得一团糟。福什里不得不反复解说,一连两次都亲自做示范动作。大家都面露不悦之色勉强听着,时而彼此望一眼,神色中表示他这是存心强人所难。大家笨手笨脚地再试演一次,僵硬得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
“不行,我演不了,我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方唐终于憋不住了,依然用他所独具的傲慢口吻说道。
波尔德那夫一直没有吭声,他把自己深埋在椅子里。在恍惚闪动的灯光下,只看见他的帽顶,手杖从手里松出来,斜落在腹部旁,看起来像睡着了。突然,他一跳就坐直了身子。
“伙计,这太混了。”他脸无表情地对福什里说。
“什么!太混了?”编剧者叫起来,变了脸色,“你才混呢,我亲爱的伙计!”
波尔德那夫勃然大怒。他连说了几遍“混”,还添上更恶毒的字眼如“白痴”、“低能”之类。要是这样演,观众会喝倒彩的,照这样下去,这幕戏演得下去吗!每逢排新戏,他们都要对骂,福什里并不介意,但这次他发火了,也粗野地骂波尔德那夫是畜生。后者气极了,挥舞着手杖,像牛吼似地嚷叫:
“妈的,你还有个完没有?你那些馊主意已经白白浪费了我们一刻钟啦。不错,就是馊主意。其实这很简单!你,方唐,不要动。萝丝,你得略略动一动。这不就够了吗?得啦,你下来吧。这次一定行。科萨尔,亲嘴。”
接着又是一阵混乱,排练得并不比刚才好。波尔德那夫亲自上场了,他那大象般的身躯却强装文雅地转来转去,福什里鄙夷地耸耸肩,在一旁嗤笑。方唐也插了话,博斯克也参加了意见。萝丝精疲力尽,一屁股跌坐在用来当门的椅子上。排演乱得谁也记不得排演到什么地方了。末了,又加上西蒙娜的冒场,误以为她该接词上场了,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把一场戏搞得更加乱了。波尔德那夫更是火上添油,咆哮如雷,手杖往四周乱挥,朝西蒙娜的屁股打去,他经常同女演员睡觉,排演时也打她们。西蒙娜逃了开去,他还对着她的背后狂喊:
“你等着瞧吧,他 妈 的!下次再惹恼我,我马上把剧院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