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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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第一章 (4)

对这出戏大家没再提起,娜娜的名字也不再提及。伯爵骄矜太过,神态庄重,好像他在参加立法 会议。他只解释他所以来这里是为了岳父喜欢看戏。他的岳父,德?舒阿尔侯爵,刚才为了给这两位客人让座位出去的,现在又回来了。他挺着衰迈的高大身躯,从宽沿帽子下面露出松弛而白皙的脸孔。他的眼睛滑溜溜地盯住每一个过往的妇女。

伯爵夫人发出邀请之后,福什里觉得再接着谈这出戏,就未免不识相了,于是起身告辞,埃克托尔随后也出来了。他看见金发拉博德特在旺德夫尔伯爵的包厢里大模大样地紧靠着布朗斯?德?西维里,两人亲密地交谈。

“哎,你瞧,”他赶上表兄,说,“这个拉博德特,什么女人都认识,他现在又跟布朗斯在一起了。”

“那是当然,”福什里若无其事的说,“你真是少见多怪,人家会对你怎么看呢,我亲爱的?”

走廊里不像先前那样挤了,福什里正要下楼,却听见露茜?斯特华在唤他。她在最里边坐在包厢的门口,她说包厢里边又热又闷,所以带着卡萝莉娜?埃凯母女占了宽敞的走廊一角透透气。三个人嘴里嚼着糖衣杏仁。一位女领座员正和她们亲热地攀谈。露茜对着新闻记者嚷起来:“你真是个漂亮人物!到楼上来看别的女人,就不来问问我们是不是口渴!”接着,她又转了话题,

“你知道吗,可爱的孩子,我觉得娜娜挺不错的。”

她本想留他在她的包厢里同看最后一场戏,但他赶紧溜了,只答应散场后在戏院门口等她们。在剧场门前,他和表弟点燃了香烟。从剧院台阶上走下来的人群堵住了人行道,把逐渐沉寂的大街上的晚风吸了进来。

这时候,米侬把斯蒂涅拉进游艺剧院的咖啡室。看见娜娜获得成功,他热情地谈论起她来了,一边用眼角瞟着银行家斯蒂涅。他对银行家了如指掌,曾两次帮助他欺骗萝丝,银行家过后觉得内疚,又追求起萝丝,而且重新忠实起来。咖啡室里,顾客挨挤不开,一些人站在那里,匆匆喝完便走。几面大镜子把人们照成黑压压的一片,把这间狭小的店堂和三盏吊灯,以及仿皮的座椅,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都因镜的折射而阔大无比。斯蒂涅坐在第一室的桌边,这个小室有一面整个敞开到大街,时令未到,门窗拆得稍早了些。福什里和埃克托尔经过这儿,银行家招呼他们进去。

“陪我们喝一杯,好吗?”

可是有一个念头把他的心占满了,他很想叫人送一束鲜花给娜娜。终于,他把咖啡室一个熟识的茶房叫来。米侬两道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他一时慌了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他熟稔地叫着茶房的名字:

“奥古斯特,去买两束花,吩咐女领座员在合适的时候给两位女主角送去,知道了吗?”

小室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姑娘,她背靠镜框,呆然木立,对着面前喝光了的空杯出神,似乎等人不着而怅惘失意。她一头天然卷曲的银灰色秀发,处女般纯净的脸庞,绒般的眼睛温婉而纯真。她穿一件褪色的绿绸裙袍,头上戴一顶圆帽。夜晚风寒,她的脸色苍白。

“咦,萨丹在这儿。”福什里悄声自语。

埃克托尔向他打听这姑娘。哦,原来她是街上一名私娼,算不了什么。她颇有些流氓习气,人们爱逗她胡扯一阵寻个开心。福什里于是扬声问:

“萨丹,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我他 妈 的烦透了,”她漫不经心地应道,依然呆然木立。

四个男人乐了,大笑起来。

米侬劝大家不必着忙,第三幕的布景总得要二十分钟。表兄弟俩喝完啤酒就要上去,他们觉得有点冷。米侬双肘支在桌上,盯着斯蒂涅的面孔说道:

“嗯?我们说好了,就到她家去,我给你介绍……这件事你我知道就行了,我的太太也不必知道。”

福什里和埃克托尔回到座位,瞥见第二排包厢坐着一个衣着典雅外貌俊美的女人,陪着她的是个样子严肃的男人,埃克托尔认得他是内政部办公室主任,曾在米法家会过的,福什里也认得那女人是罗贝尔夫人:口碑甚佳的正经妇人,她的情夫只有一个,而且永远是这个令人尊敬的男子。

他们转过身来。达格内正向着他哥俩微笑。娜娜获得成功,他也就无须藏藏掩掩的了。他在走廊里,人们还向他祝贺哩。他身旁的逃学少年,一直没有离开座位,他对娜娜的倾倒已到了沉迷的地步。他想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女人,涨满的情 欲化为热流冲到脸上,染成一片通红,他把手套机械地扯下来又套上去,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听见邻座谈论娜娜,他大着胆子问:

“请恕我冒昧,先生,演戏的那位女人……你认识她吗?”

“是的,有点认识。”达格内含胡地答道,很有些惊讶,疑心。

“那么,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达格内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提这样的问题,又是冲着他达格内问的!

“不知道。”他冷冷地回答。

说完他立即侧过身去。金发少年自知出言莽撞,脸更红了,十分狼狈。

开场的铃声又响了,女领座员穿梭于人群中,动作麻利地把保管的衣物送还原主。雇来捧场的人对着布景便已大鼓其掌。这一幕的布景是埃特那山岩洞,里面像一座银矿,山洞两壁上下像新铸的银币那样闪闪发光。山洞里是火神的铸炉,熊熊火焰如落月的余辉。从第二幕起,月神狄安娜与火神已经商量好了,火神假称出门旅行,留个机会给爱神和战神幽会。然后剩下月神一个人,爱神就出现了。全场观众都震颤了。娜娜一丝不挂!她脱得那样大胆,她对于自己的肉体的摄人力量有十分的信心。她轻裹一块薄纱,然而,她浑圆的双肩,坚挺的乳峰,肥大的双臀,丰腴的大腿,白如水沫的肌肤,在薄纱下全都依稀可见。爱神刚从水波中出来,除了发网,没有任何遮饰。娜娜举起双臂,在脚灯的照耀下,她腋下金黄色的细毛,台下都能看见。观众都噤住了,没有掌声,忘了发笑。男人们身体前倾着紧瞧,脸皮紧绷,嘴发干,心跳气喘,似乎一阵使人发软的轻柔的风荡漾在剧场里。忽然,台上这个女人,像一个跳跃着的肉 弹,满含疯狂的威力,引起人们急渴的性的妄想,她把欲的神秘世界之门敞开了。娜娜依然笑吟吟地,但这笑,是吞食男人的女妖般的狞笑。

“我的天!”福什里对埃克托尔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时候戴着羽毛军盔的战神,急匆匆来到幽会地点,结果落到两个女人中间。这场戏,普律利埃尔演得很细腻。月神狄安娜爱抚着战神,打算在交给火神之前作一次最后的努力。爱神维纳斯百般向他献媚,情敌当前格外卖力。战神左拥右抱享受着柔情蜜意,怡然自得,心满意足的表情,普律利埃尔演得维妙维肖。最后,一段三部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这时,一个女领座员出现在露茜的包厢里,向台上抛掷了两大束白丁香花。掌声四起,娜娜和萝丝?米侬向观众行礼致谢。普律利埃尔捡起两束花。池座里有一部分观众扭头向斯蒂涅和米侬所坐的地方微微地笑。银行家满脸绯红,下颌抖动,喉头如有物堵着。

以下接着演的戏,使全场观众都神迷心醉。月神狄安娜怒不可遏地下场。爱神坐在绿茵长椅上,招手唤战神坐在她身边。还从没有人敢上演比这更灼热的调 情场面了,娜娜用双臂搂住普律利埃尔的颈脖,把他拉到她的怀抱里来。此时扮演火神的方堂从山沿里出来,他极力刻划滑稽可笑的愤怒神态。夸张地表现当场捉奸的丈夫的暴怒。他手拿一张铁丝网,把网撒开,就像渔夫似的往下一兜,爱神和战神于是尽装入网中,被紧紧地裹住动也不能动,但这对情人仍然紧抱不放。

嗡嗡嘤嘤的议论声逐渐扩大,像长长的一声叹息。好些人拍手,所有望远镜全对准了维纳斯。娜娜一点一点地控制了全部观众,征服了所有男人。

从她的身上冒出一股荡漾的春情,犹如禽畜春情发动一样,散布开去,气息越浓,弥浸了整个剧场。到了这个时候,她一点点的细微动作都足以撩拨起欲 火,她的小指头动一动,男人就浑身酥麻。男人们弯下腰去,颤动着,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弓从身上划过,男人们的肩上,似乎被某个女人的柔发轻轻拂着,又像被女人吐出来的暖烘烘的热气,吹得飘飘荡荡几欲飞升。福什里看见前面那个逃学少年,已被情 欲之火烧得坐立不安。他再看看德?旺德夫尔伯爵是何模样,只见他脸色煞白,紧抿双唇。又看看胖子斯蒂涅,他的脸涨得发紫,几乎接近中风昏倒的边缘。拉博德特惊讶地用望远镜往台上睥睨,像马贩子鉴赏一匹壮实的母马。然后再看看达格内,他的两耳血红,兴奋得左摇右晃。

过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好奇地回头望去,米法夫妇的包厢所见,使他愣住了。伯爵夫人和平常一样,脸色依然苍白而严肃;坐在她身后的伯爵,腰挺得笔直,张大嘴巴,脸上涨着斑斑点点的赤色,紧挨他身边坐在黑影里的侯爵,那一对色迷迷的眼睛,变得像猫眼一样,闪着金色的磷光。观众屏声敛息,汗涔涔流下,头部昏沉。三个小时以来,人们积聚的气息烘暖了剧场的空气,混和着人体的气味。空中的浮尘停在吊灯下凝滞不动,越来越浓重。人们在疲倦与兴奋的夹攻下,心潮荡漾,情思缠绵,都有些昏然欲睡的感觉。娜娜面对这些如痴如醉的观众,这些在戏近尾声时倦怠与紧张交集下挤在一起的一千五百个人,凭借她那一身白如大理石的肌肤和肉体,赢得了胜利。她那天生富于性感的特质,足以摧毁拜倒在她脚下的人,而本身却毫发无损。

戏剧即将终场,所有奥林匹斯山的神,在火神胜利的召唤下,列队站在这一对情人的前面,发出又惊又喜的“啊”“嗬”的呼叫。朱庇特说:“我的孩子,你叫我们来看这个,我认为你有点轻浮呢!”接着,局面变得有利于维纳斯,虹神又把王八丈夫们领出来,请求诸神之王不要受理他们的申诉,因为自从女人们安分守己呆在家里之后,反而逼得男人们无法忍受,所以男人们情愿太太们去偷汉,自己落得轻松自在。这就是喜剧的主题。于是,爱神重获自由,火神获得分居,战神和月神言归于好。朱庇特为了维持家庭的安宁,把他的小洗衣妇遣送到星座上去了。最后,他们把小爱神从监禁地释放出来,他在里面并没有练习“我爱”的动词变位,而是顾着折纸鸡。王八们跪对爱神唱一首感恩的赞美诗,爱神则笑吟吟地站着。她的姿态,由于是裸体而倍增魔力。就在赞颂的合唱中,宣告剧终。

观众早已站起来,幕落即向出口走去。大家也呼喊剧作者的名字。同时,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演员谢幕二次,才算结束了。“娜娜,娜娜!”的喊声疯狂地轰鸣。观众尚未走完,灯光便马上暗了下来,脚灯也熄了,大吊灯也减弱了火苗,长条布套从各包厢落下来,遮盖了楼厅的镀金。刚才还如此燥热,如此喧嚣的剧院,一下子陷入了沉睡状态,发霉的尘土气味升腾起来。米法伯爵夫人站在包厢前等人群散去,她笔直地站在那儿,身上裹着皮大衣,凝视着聚在一起的昏暗人影。

走廊里,观众围住领座员,她们正守着成堆的室外衣服,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记者福什里和表弟匆匆赶出去,想看看戏院出口的情景。沿着前厅,男人们排成长龙,形成一道人墙。从双排楼梯,又慢慢走下两条绵长的队列,然后接上了人墙,倒也整齐而密集。斯蒂涅被米侬拖着,随着第一批人群溜出剧院。德?旺德夫尔伯爵臂上挽着布朗斯走了。嘉嘉母女正在进退为难之际,拉博德特赶快走上前去,很快给她们找到车子,还彬彬有礼地给她们关上车门。没有人看见达格内走过去。那个逃学少年两颊发烫,决计在演员进出的门口等娜娜,他朝全景胡同跑去,却见铁栅门已经关闭了。萨丹正踯躅在人行道边,故意用裙裾撩拨他,他找人不着正没好气呢,便粗暴地拒绝了她。他眼里噙着失意和懊恼的泪水,在人群中消失了。观众们有一些人正燃起雪茄,哼着“暮色降临,维纳斯徘徊晃荡……”的歌词,四散走远。

萨丹又返回游艺咖啡室前面,茶房奥古斯特给她吃顾客们剩下的糖果。一个胖男人出来,正被欲 火烧得难过,就把她带走,一起没入茫茫的黑夜中,大马路逐渐归于沉寂。

仍然不断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埃克托尔等待克拉莉丝。福什里因为答应过露茜,在门口接她们一行三人,所以也在等候。她们来了,占据了前厅的一个角落,米法夫妇神色凛然的走过时,她们笑得很响。波尔德那夫这时推开一扇小门,探出头来,看到福什里,便请求他写一篇评论文章,福什里正式应允了,经理波尔德那夫满头是汗,满脸红光,戏的成功使他陶醉了。

“你这出戏大可上演二百场呢,”埃克托尔恭维他,“全巴黎会到你的剧院排队买票的。”

谁知波尔德那夫却沉下脸来,下巴往上一翘,指着那些前厅挤拥的观众,他们喉咙发干,两眼红火,心里仍被占有娜娜的欲 火焚烧着……波尔德那夫指完,激愤地吼道:

“我跟你说过,管它叫我的妓院,你这顽固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