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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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3)

第十章 (3)

然而,娜娜虽然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身边又围随了一群求爱者,她还是烦闷欲死。她夜夜不缺男人伴宿,钱多得连梳妆台的抽屉里都塞得满满的,同梳子和刷子堆在一起,可是她对此并不满足,茫然若有所失,似乎渴望着什么。她终日无所事事,因循怠惰,感到日子的单调乏味。她过得像一只鸟儿,食物肯定有得吃,又能随心所欲地择一树枝栖息。衣食有保障,她就终日懒洋洋地偃卧着,像一个修女似的,在闲散无为中,懵懵然地入睡。又仿佛是妓院里的一个被囚者。她出门就要坐马车,步行的能力都几乎丧失了。她小时候的兴趣复萌,成天到晚,不是吻吻小狗珍宝,便是用愚蠢的玩耍消磨时间,她可做之事就是等待男人,用殷勤而其实是厌倦的态度来接待他们。在自暴自弃的生活中,她惟一关心的是如何保护自己的美色,她常常对镜细心打扮,沐浴梳洗,往身体各部分洒香水,并且自鸣得意,认为不管在什么时候,当着任何人的面,把衣服脱光,而身上绝不会有一点欠完美之处,使自己红脸。

娜娜每天早晨十点钟才起床,总是由那只苏格兰卷毛狗珍宝舐她的脸把她弄醒的,醒来之后,她和小狗玩上五分钟,小狗在她的胳臂和大腿上面乱跑乱窜,弄得米法睡不安稳,珍宝成为米法头一个要吃醋的“情敌”。让一个畜生肆无忌惮地钻进被窝里,这太不像话了。玩过之后,娜娜一头扎进梳妆室洗澡。将近十一点钟,弗朗西斯上门给她梳头,复杂细致的打扮留待下午才做,她不喜欢独用午膳,总是叫马卢瓦太太陪伴。后者仍戴着稀奇古怪的帽子,早晨从地址不明的所在地赶来,晚上又回到隐蔽的地方去,也没人去打听她的秘密。娜娜觉得最难捱的是午饭后到梳妆之间的两三个小时。她大多让马卢瓦太太陪她玩纸牌,偶然也读读《费加罗报》,有关戏剧和上流社会的新闻她很感兴趣。她甚至也会翻翻书本,自诩爱好文学。每次化妆都要弄到将近五点。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如梦初醒,神志复苏。于是坐马车外出,或在家里接待成群的男人。她也常常在外边吃晚饭,上床总是很迟,第二天依旧是没精打采地起床,接着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她最开心的消遣,就是到她姑妈家里去看望她的小路易。她每次总是把他忘记半个月之后,忽然又发狂似的步行去看他,心里充满母爱和歉意。她给姑母带鼻烟,给孩子带橙子和饼干之类的礼物。另外的消遣,就是穿上华丽的衣服,坐上专用的四轮马车,到布洛涅森林兜一圈。她的盛装艳服令街上行人为之咋舌。列拉太太自从侄女发迹以来,很以此为荣。她很少到维里埃大街,自命清高地说,凭她的身份,是不该到那种地方的。但在她所居住的那条街上,她却飘飘然的得意非凡。每逢娜娜穿着价值四五千法郎的衣服到来时,她便眉飞色舞地觉得脸上有光,次日一整天忙着把礼物向邻居炫耀一番,并一一列举它们的价钱,让邻居们大吃一惊。娜娜通常把星期天留给自己的家人,米法请她吃饭,她会微笑地婉言推却:不行,她要去姑母家吃晚饭,和小宝贝团聚团聚。小路易这可怜的孩子一年到头总是害病。他快三岁了,长得像个大孩子,颈背上患顽癣,耳朵里又有脓肿,恐怕将来头骨溃烂生疽。她每见他脸色苍白,有败血迹像,皮肤斑斑黄点,心情便十分沉重。她特感惊异的是,这个小宝贝的体质何以如此孱弱,他的母亲可是很健康的呀!

娜娜在孩子没有干扰心思的日子里,就照样沉湎于那种喧嚣而单调的生活中,到树林里溜达去剧院看首场演出,到金屋饭店或英国咖啡馆吃晚餐或宵夜,她还到所有公共场所凑凑热闹,观看群众涌着去看的各种表演,如大腿舞、阅兵式、赛马等等。但她无论干些什么,总摆脱不了散漫无依的空虚感,使她像犯胃痉挛般地难受。她虽然拥有心荡神驰的、不断更新的男欢女爱,可是每当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总是伸懒腰,打呵欠,显得十分倦怠。孤独的困扰使她伤感,并对自己也厌倦起来。她的本性和职业,应该是快活的,但到了这时,她的心情就忧郁起来,不知不觉失声喊出一句概括她的全部生涯的话来:

“唉!男人们缠得我好苦啊!”

一天下午,她听完一个音乐会回来,忽见有个女人在蒙马特尔街的人行道上快步前奔,这个女人穿着后跟破烂的靴子,肮脏的裙子,帽子也被雨水淋坏了。突然,她认出这女人是谁了。

“停一停,查理!”她对车夫喊道。

接着,她又喊那个女人:

“萨丹!萨丹!”

行人都回过头来,整条街的人都呆呆地望着她们。萨丹跑了过来,碰到马车的车轮上,把衣服弄得更脏了。

“上来吧,我亲爱的姑娘。”娜娜安详地说,对围观的行人视若无物。

她把萨丹带到了车上,尽管后者的样子叫人恶心。她上了华丽的蓝色四轮马车,紧挨着娜娜镶蒂叶花边的珍珠灰缎裙袍坐了下来,偕同回了家。行人看见马车夫那种气势尊严的模样,个个都觉得好笑。

从此,娜娜总算找到了寄托,萨丹成了她的迷恋的对象,不再觉得日子难过了。萨丹梳洗干净,穿戴一新之后,在娜娜家里安顿下来。连着三天给娜娜讲述圣?拉扎尔妇女教养所的情况,同行姐妹们对她的骚扰,那些混蛋警察怎样把她列入娼妓名单里。娜娜听了很生气,安慰她,发誓要替她把名字从名单里除掉,甚至她可以亲自去找部长。不过现在不必着急,没有人敢到这儿找她的,完全不用担心。两个女人就在一起消磨柔情款款的下午,时而情话绵绵,时而亲吻嬉戏,继续当日在赖伐尔路小旅店被警察冲散的那套玩艺。开始时带点玩笑的性质,后来,在一个晚上,她们真的搞上了。娜娜在洛尔饭店本来很嫌恶这种勾当,现在乍尝个中滋味,她被播弄得筋软骨酥,魂不附体。到了第四天早上,萨丹失踪了,娜娜如鱼失水,干渴欲死。萨丹穿着新袍裙溜走了,家里谁也没发觉。萨丹渴望户外的空气,留恋街头的生活,于是偷偷地跑了。

这一天,公馆里闹得沸反盈天,仆人们都吓得噤若寒蝉。娜娜几乎要揍弗朗索瓦,因为他没有堵住大门,但她尽力按捺下性子,她骂萨丹是贱货,这回她吸取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从臭沟里去捡垃圾了。娜娜整个下午关起房门,佐爱听见她在伤心地哭泣。晚上,她突然吩咐准备马车,要去洛尔饭店。她忽萌一个念头,想到烈士路饭馆的桌上把萨丹找回来,她要狠狠地刮她一个耳光。果然,萨丹确是正和罗贝尔夫人在一道吃饭呢。她一看见娜娜便大笑起来。娜娜虽然恨得牙痒痒,却没有大吵大闹,反而做出很温柔很甜蜜的样子。她请众人痛饮香槟酒,五六张桌子的人全喝醉了,然后,趁罗贝尔夫人上厕所,赶快带走了萨丹。上了马车,她咬了萨丹一口,并且恐吓她说,如果她再这样溜走,非杀死她不可。

但是,这类事故仍不断发生,反复了二十次之多。每次,娜娜像个被至爱地人背弃般地悲愤,她跟踪追寻这个婊子回来,而这个婊子屡屡逃跑,总是不耐烦过株守公馆的舒适生活。娜娜气得扬言要打罗贝尔夫人的耳光,甚至竟想到要和她决斗,因为她们里边总多着一个女人。

娜娜现在每次去洛尔饭店吃饭,总是戴上大钻戒,有时还约了路易丝、玛丽娅和塔唐三人,她们个个盛装艳服,珠光宝气。每当大家在那三间饭厅里的昏黄灯光下,嚼着廉价饭菜之时,这四位衣饰耀眼的太太屈尊光临,使这些小婊子们都看得眼花目眩,饭后都一个个地被这四人带走了。遇到这种情况,穿着闪闪发光的紧身衣,透着慈母般地神情的洛尔,便去亲吻每一个人。然而,面对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萨丹却很冷静,眨巴着蓝色的眼睛,纯净如处女的面容不愠不惊。两个女人撕她,咬她,你争我夺得不可开交,她只是说,这太可笑了,她们最好赶快和解。打她也是不中用的,她也想待双方一样的好,但总不能把自己掰成两半呀。结果是娜娜战胜了,因为她对萨丹千依百顺,馈赠大量礼物。罗贝尔为了报复,写了许多恶毒的匿名信,分寄给情敌的各个情夫。

在这之前,米法伯爵已有点疑虑不安。一天早上,他悻悻地把一封匿名信往娜娜面前一放,娜娜看了开头几句,说她对伯爵不忠,私通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

“这是捏造!这是捏造!”她用坦白的口吻,大声嚷道。

“你敢赌咒吗?”米法问,心里宽慰了一些。

“凭你叫我对什么赌咒都可以……决不含糊,就凭我儿子的性命也可以!”

那封信很长,以下便说到她和萨丹的关系,描写得极其猥亵下流。她看完信就笑了。

“现在,我知道这是谁写的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米法要她作解释,她坦然地接着说:

“这是与你无关的事……亲爱的,这对你有什么妨碍呢?”

她并没有否认,米法脸色阴沉,说了一些气话。她只耸耸肩,这种事寻常得很,她举了几个女友的名字作例子,她发誓说,凡是时髦的女人都喜欢结交女情人的。听她所言,再也没有这样平常,这样自然的事了。但凭空造谣令她十分生气,刚才,她看到信上捏造的有关旺德夫尔和于贡兄弟的事,不是很气愤吗?他不是都看在眼里了吗?如果真有此事,他完全有理由掐死她。可是交个女情人并不影响他什么,她又何必撕谎呢?于是,她又重复刚才的话:

“你说,这对你有什么妨碍呢?”

米法还是哓哓不休,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再说,亲爱的,如果这件事让你不痛快,那也没什么……门是开着的……我就是这个样子,随你的便吧。”

他垂下脑袋。心里却因娜娜的矢言忠贞而欣慰。娜娜占了上风,便明目张胆地让萨丹住了进来,同那几位男人占有同等位置。旺德夫尔不用看匿名信便知其详,他还经常开玩笑,故意向萨丹挑起吃醋的风波。菲力浦和乔治却视萨丹为有趣的伙伴,拉她的手,开些淫邪的笑谑。

有一天晚上,娜娜遇见了一件偶然的事。萨丹这婊子又溜走了,娜娜跑去烈士路吃饭,却找不到她,娜娜独自吃饭时,达格内忽然出现了。这人虽然改过自新,但劣性未泯,有时也到这儿来玩玩。他以为在这种下等场所不会碰见熟人,所以,突然见到娜娜,他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拔腿就跑,而是笑容可掬地向她走过来,请问太太是否允许他坐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娜娜见他嘻皮笑脸的,立即摆出高贵严峻的样子,冷冰冰地回答:

“随便你爱坐哪儿坐哪儿,先生。这是公共场所。”

谈话的开头有点僵。可是在吃甜点时,娜娜觉得无聊,有一种炫耀自己的冲动,于是,双肘往桌子上一搁,用早先的那种亲昵的口吻问道:

“我说,你的结婚问题怎样啦?顺利吗?”

“不太顺利。”达格内坦白承认。

事实上是这样,他鼓起勇气正欲到米法府邸求婚,却突然感到伯爵对他很冷淡,他只好把话缩了回去,不敢贸然张口,他认为这事已经无望了。娜娜两只亮晶晶的眼珠凝视着他,双手托着下巴,唇边露出嘲讽的笑纹。

“哈,我是个淫妇,”她一字一句的慢慢地说,“啊!必须把未来岳父从我的魔掌下救出来,哼!你真是被糊涂蒙了心!你居然想在一个宠我而且把什么话都告诉我的男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你听着,小宝贝,除非有我认可,你才娶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