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呸!”斯佳一边喘着气,一边轻蔑地说,“我这一辈子可还从未晕过呢。”
“唔,不过偶尔晕那么几回也不碍事,”嬷嬷告诉她,“斯佳小姐,你有时候太性急了。我好几次对你说,你见了蛇和耗子也不晕,那情形并不体面。当然我说的是在外边大伙儿面前,而不是说在家里。我还与你说过……”
“唔,快!别说这么多的废话了。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晕倒,看我能不能抓到男人。我会抓到男人的。天啊,我的胸褡太紧了!快穿上衣裳吧。”
嬷嬷小心地把那件十二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罩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钩上低领胸衣的后背钩。
“你得把披巾披在肩上,在太阳底下的时候,热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否则,你回家时就晒得像老莱斯特里小姐一样黑了。亲爱的,现在来吃罢,可别吃得太急,慢点,要是吃了又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啊。”
斯佳听话地坐下来,面对着托盘,不知自己肚子里要是再塞进去一点东西还能不能呼吸空气。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斯佳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因为斯佳喜欢吃火腿,她从那片火腿开始,但也只能勉强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的说,一面厌烦地进攻山竽,“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却装得像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偏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偏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了,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没完没了勉强自己,永远不能凭自己高兴做事;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我再也不想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来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实在不能再吃了。”
“吃个热饼试试。”嬷嬷好像求她似的。
“为什么当一个女孩子要找男人时,就该装得那么傻呢?”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都知道自己该要哪样的人。只要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就得一辈子当老处女,也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恼。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些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点儿见识也没有。如果哪位先生疑心你比他更有见识,他就不乐意同你这位大家小姐结婚了,你应该清楚这些。”
“你认为男人们要是结婚之后发现他们的太太是有见识的,他们会感到惊奇吗?”
“当然,可那已经晚了。他们已经结婚了。况且先生们总是提防着他们的老婆会有见识。”
“到时候我可偏要照我所说的去说,做我想做的事,无论人家怎样不喜欢我,我都不管。”
“不行,你绝对不能这样,”嬷嬷担忧地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允许你这样,好了,现在吃饼吧,泡着肉汤吃,亲爱的。”
“我看北方佬姑娘就用不着做这种傻事。去年我们在萨拉托加时,我注意到她们当中的许多人在男人面前也显得很有见识似的。”
嬷嬷轻蔑地一笑。
“当然,北方佬姑娘嘛!俺看她们想啥说啥,不过我没见到在萨拉托加有人向她们求婚的。”
“可是北方佬也得结婚呀,”斯佳争辩道,“她们也并非长大就行了,她们也要结婚,生孩子呀。她们的孩子多着呢。”
“男人们是为了钱才娶她们的。”嬷嬷断然说。
也许嬷嬷说的有些道理吧。斯佳把烤饼放在肉汤里泡了泡,再拿起来吃。一定有点道理,因为爱伦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说法不太一样,也更委婉一些。事实上,她那些女友的母亲全都教给自己的女儿必须做可怜虫,那种不能自立的、依恋别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怜虫呀!话又说过来,要养成和保持这个模样,也需要不少的知识呢。她常同艾希礼争论,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也许她是太鲁莽了,也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和骑马的有益于健康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反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她应该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竟被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所屈服,她就再也不应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任何一个男人,便是不值得要的人了。可是男人们好像全都喜欢这一套呢。
她以前也许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就算了吧。如今她要采取一种正当的手法。现在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她需要他。如果微笑,卖弄风骚,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很乐意去调情一番,也高兴装得其实比凯瑟琳?卡尔弗特更傻;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的话,那就晕倒好了;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因为,成败在此一举了!
谁也不会告诉斯佳,说她自己的个性跟她所能采用的任何伪装相比,更具有吸引力,尽管带有可怕的致命弱点。要是有人这样告诉她,她既会感到高兴同时也不会相信,况且她本人所处的那个文明世界也同样不会相信。因为,这种文明对于女性的天然的评价都是做作多于自然。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向威尔克斯农场飞驰,这时斯佳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喜气洋洋,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能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上便没有人耸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盯着她,甚至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明天苏伦一定会向她们描述的,不过那没多大关系,如果一切都按斯佳所希望的那样进行。那么她家里由于她与艾希礼订婚或者私奔而引起的激动,就会抵消他们的不快而有余了。啊,太妙了,她很庆幸爱伦被迫留在家里。
在早晨喝了几杯白兰地之后,杰拉尔德乘兴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了,于是爱伦只好在威尔克森离开之前留在塔拉农场检查帐目。爱伦坐在小办事房里那个高高的写字台前,正忙着呢。斯佳进去吻了吻她表示告别。此刻乔纳斯?威尔克森拿着帽子站在爱伦身旁,他那黄面皮紧绷着,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又气又恨的神情。他觉得实在难于忍受,况且自己被这样无礼地在一个全区最好的监工位置上撵走。何况这只是区区一桩风流韵事所引起的呢。对于埃米?斯莱特里的娃娃,有嫌疑认作父亲的不下十来个,当然也很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内。对此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杰拉尔德。对这个看法杰拉尔德表示同意,至于爱伦,却认为他的案情并不能因此有所改变。乔纳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们对他的冷漠的态度,并轻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在表面上敷衍也是掩盖不了的。他最恨爱伦?奥哈拉,因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嬷嬷作为农场女工头只好留下来协助爱伦,因此只派了迪尔茜跟来,她被安排在托比旁边,也就是赶车人座位上,在她膝上搁着一个长匣子,里面装有姑娘们的舞衣。杰拉尔德跨着那匹大猎马在车旁缓缓地走着,由于迅速处理完了威尔克森那桩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鸣得意,何况酒意尚未消散。他把责任推到爱伦身上,根本没有考虑爱伦的心情——她因错过野宴和朋友欢聚的良机会感到多么失望;因为这是个春日良辰,他的田地显得异常美丽,鸟儿又歌唱得那样动听,他自己也觉得年轻多了,日子过得太舒畅了,便再不想别的了。甚至有几日他忽然哼起了小曲,如《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和其他爱尔兰小曲,或者更加阴郁的《罗伯特?埃米特挽歌》。
他很愉快,特别是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将在大谈特谈北方佬和战争中度过,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同时,看到自己的三个穿着漂亮裙子、打着可笑的小花遮阳伞的女儿,他感到十分骄傲。他不再去想头一天同斯佳进行过的那番谈话,因为此时此刻那些已经从他心里统统跑掉了。她很美,这点足以使他十分自豪,况且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像爱尔兰山陵。这后一种思想中颇有诗意,令他更加悠然自得;于是,他便给姑娘们放声地唱起了她们心爱的《身穿绿军装》来了,只是略略有点走调了。
斯佳用一种特别的神情看着他,就像母亲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儿子那样既钟爱又藐视的神情。到日落时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到天黑回家时他又将如往常那样跳过从“十二橡树”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篱笆,但愿他那匹马清醒,更希望是上帝的仁慈,他不要摔断了脖子才好。他会策马淌着水过河却偏偏不走桥上,然后一路嚷着回家,这种时候波克经常擎着灯在前厅等候着,也只好让波克搀扶着他躺到办事房的沙发上。
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一定得被糟蹋了,为此他将在第二天早晨详细告诉爱伦,并赌咒发愿,说他的那匹马在黑暗中从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这样一个明明谁也骗不了的谎言却会为大家所接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如此高明。
爸爸是个自私、不负责任而又可爱的宝贝,斯佳暗想,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他的热爱的暖流。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佐治亚明媚的春天在她眼前展现,温暖而柔和。大路旁一丛丛嫩绿的黑莓,掩盖了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在河岸高处林木葱笼的小山上,一片雪白,那是山茱萸的晶莹的白花,像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似的。山楂花在迎风怒放,开始由娇白转为粉红。在树下闪耀着光斑的枯松枝间,野忍冬织成了一张三色地毯,猩红、桔红和玫瑰红。微风送来了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显得秀色可餐了。
“我将终生记住这一天,它多么美丽,”斯佳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
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设想着图景,设想着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月下,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设想着她还得在一位亚特兰大牧师的主持下举行一次婚礼,以及爱伦和杰拉尔德的烦恼;她设想着爱伦听到女儿同另一个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时气得脸色灰白的模样,不由得有点畏缩了,但是她知道,只要爱伦再看看女儿的幸福光景,也就会原谅她了;她设想着杰拉尔德,他一定会大声咒骂的,因为他昨天警告过她不要嫁给艾希礼,不过他还是会因为自己家同威尔克斯家做了亲戚而感到说不出地高兴。
“不管怎样,这些都是我结婚以后的事,现在就不必管它。”这样一想,她就把烦恼丢在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