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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2)

第六章 (2)

她用那把合着的折扇在他臂膀上轻轻敲了敲,然后转身上楼,这时她的视线又落到那个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站在离查尔斯几步远的地方,孤零零的。他仰头对斯佳咧嘴笑了笑,他显然从旁听见了刚才的全部谈话,随即又将斯佳浑身上下打量着,眼光中全然没有斯佳所习惯的那种敬意,那模样邪恶得像只公猫似的。

“真见鬼!”斯佳用杰拉尔德惯用的那句粗话气恼地暗自思忖说,“他看来好像——好像知道我没穿内衣是什么模样似的。”接着把头一甩,径自上楼去了。

她发现凯瑟琳?卡尔弗特在那间放着包裹的卧室里,正站在镜前打扮,拼命咬着嘴唇,想叫它们显得更红一些。一朵新鲜的玫瑰花佩着在她的饰带上,这同她的两颊相互辉映,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更是兴奋得神采飞扬了。

“凯瑟琳,”斯佳说,一面把她穿的那件紧身上衣拉高一点,“楼下那个姓巴特勒的讨厌家伙是谁?”

“唔,你还不知道吗?亲爱的。”凯瑟琳兴奋地低声说,留心不让别人听见,因为迪尔茜和威尔克斯姑娘们的嬷嬷在隔壁房间闲聊,“我真想不到威尔克斯先生怎么会让他到这里来了,不过,因为他本来就在琼斯博罗同肯尼迪先生商谈买棉花的事。当然了,肯尼迪先生不能丢下他就走,于是就把他带在身边,一起来了。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亲爱的,人家谁也没有招待过他呢!”

“真的没有吗?”

“没有。”

斯佳默默地寻思这件事,这倒是一种很令人兴奋的局面,因为她还从不曾跟一个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呆过呢。

“他干过什么事?”

“唔,斯佳,他的名声坏极了!他是查尔斯顿人,叫瑞德?巴特勒,他的朋友本来都是那里最上等的人,可现在都不理他了。卡罗?雷特跟我说了他的情形。她是去年夏天说起的,她跟他的家庭并没有亲属关系,可是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且谁都了解。他是从西点军校开除出来的。你想想吧,还有些事情卡罗也不便知道,实在太糟糕了。就是关于他没有娶那个姑娘的事……”

“快告诉我!”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去年夏天卡罗金都告诉我了,如果她妈知道她居然知道这件事,恐怕会气得要死呢。唔,这位巴特勒先生带着一个查尔斯顿姑娘坐马车出去玩。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不过我能猜到这一点,即她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便不会随便跟他出去,况且那么晚的时候又没个陪伴。亲爱的,而且他们在外面几乎呆了个通宵,最后才步行回家,据说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马也跑了,车又给摔坏了。后来你猜怎么样——”

“你说吧,我猜不着。”斯佳很急切地说,巴不得发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绝同她结婚!”

“啊!”斯佳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没——嗯——没跟她有过什么,也看不出为什么就该娶她。当然喽,于是,她哥哥把他叫出来,巴特勒先生却声称他宁愿被枪毙也不娶一个蠢货。如此,他们就只有进行决斗,结果巴特勒先生击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巴特勒先生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可是至今仍没有人接待他。”凯瑟琳得意地及时地结束了她的故事,因为这时迪尔茜回到房里照料斯佳梳妆来了。

“她怀孕了没有?”斯佳在凯瑟琳的身边悄悄地问。

凯瑟琳拼命地摇头。“不过她同样给毁了。”她有点厌恶地低声回答。

斯佳突然想到,但愿艾希礼别毁了我才好。像他这样的一个十十足足的正人君子,是决不会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敬意,因为瑞德?巴特勒拒绝跟一个蠢女人结婚哩。

在屋后那株大橡树树荫下,斯佳坐在一张弯弯的花梨木褥榻上,衣裙上的荷叶边和皱襞向周围荡澜着,底下穿着一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的样子,这是大家闺秀坐着时双脚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了。她的两旁站着七位骑士,手里捧着一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暖烘烘的空气中洋溢着谈笑声、餐具碰着杯盘的丁当声,以及烤肉和黏稠肉汤的浓烈香味。野宴已经达到高潮了。间或一阵清风吹过,股股轻烟从长长的烤牲火坑向宾客们飘来,小姐太太们一面假装厌烦地尖叫起来,一面使劲挥舞手中的棕榈叶扇子。

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大多坐在餐桌两旁长长的条凳上。唯独斯佳,单单另外挑了个位置,因为这样可以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

已婚妇女的深色衣裳在周围的欢快色彩中看来更加显眼,她们都坐在凉亭里。因为在南方,妇女一结婚就不算美人。主妇们无论年龄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离开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情郎以及他们的喧笑声。她们正交头接耳不停地讨论着家庭和生育方面的问题,从那位倚老卖老公然在打嗝儿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怀孕正在极力忍住不呕吐出来的十七岁的艾丽斯?芒罗,这才使得这样的集会更加愉快而富于教育意义了。

斯佳朝她们轻蔑地瞥了一眼,觉得已婚妇女从来都是没有什么趣味的,活像一群肥老鸦。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给了艾希礼,就不再属于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不也得自动地跟这些穿深色绸衣的庄重主妇们一起,坐到凉亭下和前屋客厅里去,也不得不跟她们一样庄重,一样呆板。原来她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的想象力只能把她带到结婚的礼坛上去,不近也不远,到此为止。此外,她现在正觉得十分不幸,也就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种抽象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饼干,优雅地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点,模样真是太文雅了,好像根本没有食欲似的,要是嬷嬷见了准会大加赞赏的。尽管周围有了那么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昨天晚上她想好的那些计划至少在艾希礼身上已经彻底完了,她吸引来几十个别的男人,偏偏艾希礼没有来。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使她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时紧时慢,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招呼便再没有机会对他说话了。艾希礼不想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当时媚兰正挎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兰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她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加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们这样的印象了。她长着一头稠密乌黑的鬈发,上面严严地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由于下巴太尖,两个颧骨又隔得太远,那张脸虽然娇怯可人,但仍然比较平淡,何况她又不会讨好卖乖来诱惑男人,让他们忘记她这种平淡。她长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样简单,面包一样朴实,春水一样清澈。不过,无论她的身材多么娇小,相貌多么平淡,她的举止行动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非常动人的庄重美,这使她看起来像个远不止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樱桃色缎带,裙子荡漾,皱襞粼粼,似在掩饰什么,在掩饰那个如孩子般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她戴着一顶黄帽子,垂着鲜红的细长饰带,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光莹夺目了。一对沉甸甸的耳坠子吊在长长的金链上,从整整齐齐网着的鬈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这对眼睛像冬天树林中波光皎洁的湖水,在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两片褐色的叶子。

她微笑着欢迎斯佳——以一种怯生生的喜悦心情,并称赞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斯佳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同艾希礼单独说话呀!这时她很不好意思,几乎装不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从那以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的一只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谈着,悠闲而睡意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正是斯佳最心爱不过的。更糟糕的是媚兰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以致连斯佳也不得不承认她几乎是美丽极了。当媚兰望着艾希礼时,她那平淡的脸上也容光焕发,仿佛被一支内心的火炬所照耀那样。因为只有一颗热恋的心能够在脸上显现,那么现在媚兰显现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

斯佳想不再看他们,想把目光从两个人身上挪开,可是办不到。以至每看一眼就得从她周围的骑士们找到加倍的欢乐,跟他们一起笑着,谈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那双耳坠狂跳不止。她说了好几遍“胡说八道”,声明真理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只一味地仰望着媚兰不停地说下去,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显示出他是属于她的。

这样,斯佳便觉得难堪极了。

在局外人看来,她是极其幸福的,她是比谁也更没有理由觉得难堪的。她无疑是大家注意的中心,是这次野宴上的美人。她正在男人们中间激起一阵狂热,加上其他姑娘们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别的时候都会叫她心满意足了。

查尔斯?汉密尔顿由于受到她的青睐,仍牢牢地站在她右边,任凭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合力挤他也不挪动一步。他一只手拿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连碰也没碰的烤肉,固执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触,这叫霍妮伤心得快要哭了。斯佳左边是凯瑟琳懒洋洋地呆在那里,他不时拉拉她的衣角以引起她的注意,同时以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直瞪着斯图尔特。他们之间的敌对气氛已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并且已开始斗起嘴来。弗兰克?肯尼迪则像只带小鸡的母亲在瞎忙着,为替斯佳挑选好吃的东西,到橡树树阴下的餐桌旁来回奔跑,仿佛那儿的十几个仆人都不中用似的。

最后,苏伦全然向斯佳怒目而视,她已实在按捺不住满腔怨愤,已冲出大家闺秀的忍让范围。小卡琳也早就想哭了,尽管斯佳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可布伦特只对她说了声“好啊,小妹”,拨了拨她头上的发带便转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斯佳了。往常他让她感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因为他总是那么亲切,用一种出于自然的敬重态度对待她,于是她暗暗梦想有一天将绾起发髻,放下裙裾,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人来接待。可现在看来,斯佳已经把他拐到手上!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肤小伙子已公然背叛了芒罗家的几位姑娘,她们仍极力掩饰着心头的懊恼,不过当托尼和亚历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着觑着,随时准备只要有人站起身来便立即抢占一个靠近斯佳的位置,那副讨厌相就叫她们忍无可忍了。

她们以扬起眉头的微妙的方式将自己对斯佳行为的反感传递给赫蒂?塔尔顿。对于斯佳来说,惟一的要诀是“快”。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地举起花边的阳伞,说她们已吃够了,谢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娇笑着嚷着到玫瑰园和夏季别墅参观去了。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这种有秩序的战略性撤退是不会不产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来。

看见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着女孩子们到她们从小便熟悉的名胜地观光去了,斯佳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狠狠盯住艾希礼,看他是否注意到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弄媚兰的那条缎带,一面又微笑地望着她。斯佳感到一阵揪心般的剧痛,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媚兰的白皮肤狠狠地抓呀,掐呀,直到鲜血淋漓才痛快。

她的眼光从媚兰身上移开,便瞥见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众人厮混在一起,可仍然在一旁同约翰?威尔克斯交谈。他一直都在观察她,一旦接触到她的眼光便会意地笑起来。斯佳觉得这个不受招待的男子是在场惟一知道她那狂欢背后隐藏着什么心事的人,而且这只能给他讥诮的乐趣,她感到很不自在,那么她也可以抓他掐他来取乐呀!

“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个野宴,一直坚持到午后,那就行了。”她想,“那时所有的女孩子便会上楼去午睡,准备精神饱满地参加晚上的舞会,我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希礼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作出了另一种自我安慰的推测:“当然喽,因为媚兰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点不引人注目,他必须照顾到媚兰,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她简直就要做无人问津的‘墙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