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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3)

第六章 (3)

想到这里,她重新鼓起勇气,这时查尔斯那双褐色的眼睛正炽热地俯视着她,于是对他加倍下功夫。对于查尔斯来说,这真是绝妙的一天,美梦般的一天,他已经毫不费力地同斯佳恋爱起来。在这种新的感情的冲击下,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模糊了。霍妮是一只尖叫的麻雀,而斯佳则是只闪烁的蜂鸟。她疼爱他,逗弄他,向他提问题,然后又自己回答,这样他毋需开口便显得非常聪明。别的小伙子显然给弄得糊里糊涂,而且显然被她对查尔斯的这种偏爱所激怒,可是出于礼貌,他们不得不压着心头的怒火,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为人那么羞怯,一口气说不出两个字一句的话来。谁都敢怒不敢言,这对斯佳是个很大的胜利,可在艾希礼身上却是个例外。

最后一叉子鸡肉、羊肉、猪肉都吃完了,英迪亚立起身建议小姐们去休息,斯佳希望的时机已经来到了,这时是下午两点,太阳直照头顶,有点炎热。由于准备野宴接连忙了三天,实在太累了,英迪亚便乐得留下来坐在阴凉里歇一会,一面朝那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高声说话。

谈笑声渐渐低沉,一阵懒沉沉的睡意向人群袭来,这时,那里三五成群的人也开始静默。黑人们慢悠悠地收拾长桌上的残羹剩菜。棕榈扇子摇得愈来愈慢,有些先生由于炎热和吃得过饱,已经打起瞌睡来。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来宣布结束午前的野宴活动,所有的人都要趁太阳正旺的时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晚会之间的这段空隙中,人们都显得安静而平和。只有年轻小伙子们仍保持着不甘寂莫的精力,也正是这种精力刚才使整个聚会充满了生机。他们从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中不断地走动,漂亮得像些纯种马驹,慢吞吞地低声谈论着,也潜伏着危险。整个聚会被中午懒洋洋的气氛所笼罩着,在它下面潜伏着一些暴躁的因素,它们可能突然爆发,上升到凶残的顶点,并且迅速蔓延,成为燎原之势。男人和女人,在那可爱的外表下面都有一点火爆性,其中已经驯服了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他们既是美丽的,又是放荡的。

过了一会儿,太阳越发热了,斯佳与其他人又朝英迪亚看了看。谈话已渐近沉寂,忽然丛林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杰拉尔德的激昂的声调。原来他同约翰?威尔克斯争论得正起劲呢。

“你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决吗?真是活见鬼。咱们在萨姆特要塞已经向那些流氓开了火了!还能和平?南方不是凭联邦的仁慈而是凭它自己的力量在脱离联邦!南方应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让人侮辱。”

“啊,他又喝多了!我的上帝!”斯佳心想,“这样,我们都得在这里坐到半夜了。”

顷刻之间,一种像电流般敏感的东西迅速掠过周围,瞌睡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男人们从条凳和椅子上跳起来,拼命地提高嗓门,一心想压倒别人,同时挥动着两臂。因为威尔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扰那些太太小姐,在整个宴会期间不要谈起政治和迫在眉睫的战争。如今杰拉尔德吼出“萨姆特要塞”这几个字来,在场的每一个便都忘记了主人的告诫。

“北方佬是贼”——“咱们当然要打”——“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报销”——“是啊,一个南方人能打掉二十个北方佬”——“是啊,他们要战争,咱们就让他们厌恶战争”——“给他们一次教训,叫他们不要很快就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咱们的委员吧!”“是啊,跟他们敷衍几个礼拜——还发誓一定得撤出萨姆特呢!”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杰拉尔德的嗓门在隆隆震响。但斯佳能够听到的只是“州权、州权”的反复叫喊。杰拉尔德真是得意极了,可他的女儿并不得意。

“脱离联邦、战争”,斯佳已觉得十分刺耳,因为这些字眼长期以来不断重复。不过现在她更恨这些声音,因为这意味着那些男人将站在那里激烈地争论好几个小时,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去单独见艾希礼了。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不会发生战争。他们只不过喜欢谈论,同时喜欢听自己谈论。

查尔斯?汉密尔顿发现斯佳身边的人已经很少了,便挨得更近一些,凭着那股从新的爱情中产生的勇气,低声表白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我要到南卡罗来纳去加入那边的军队,如果战争打起的话。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织一支骑兵,他为人很好,还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呢。我当然愿意去跟他在一起。”

因为查尔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内心的秘密。斯佳想:“这叫我怎么办呢?——给他喝三声彩吗?”她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觉得男人真笨,他们以为女人对这种事还感兴趣呢!他认为这种表情是又惊慌又嘉许之愿,于是迅速并索性大胆地说下去:

“奥哈拉小姐,要是我走了,你会——会感到难过吗?”

“我会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斯佳以一种显然是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可是他只从字面上理解,便一阵脸红,乐得不行了。这时他故意把自己的手轻轻探进去碰她的那只藏在衣服的皱褶里的手,后来索性紧紧握住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因此感到愕然,也不知她怎的就默许了。

“你会为我祈祷吗?”

斯佳刻薄地想“瞧这个傻瓜!”同时偷偷向周围瞥了一眼,希望能找到机会回避这种对话。

“你会吗?”

“唔——会,真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祈祷三轮念珠,至少!”

查尔斯迅速地看了看周围,屏住气,憋着肚子。实际上这真是千载难缝的机会,他们是单独在一起了。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的勇气也许要不济事呢!

“奥哈拉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嗯?”斯佳心在不焉地说,一面将眼光穿过正在辩论的人群朝那个地方望去,艾希礼仍坐在媚兰脚边说话。

“真的!”查尔斯低声说,她既没有笑也没有惊叫或晕倒——他认为年轻人在这种场合必然会是那样的,可是她却没有。“我爱你!你是世界最——最——”这时他才有生以来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的舌头了,“我所认识的最可爱最亲切的人和最美丽的姑娘,我以我的整个心灵爱着你,爱着你最高贵的风度。我不能指望你会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给我一点点鼓励,我愿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来使你爱我,任何的事情,我愿意!”

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一个行动来向斯佳明确证明自己爱情的深度,于是他只好简单地说:“我要跟你结婚。”

一听到“结婚”这个字眼,斯佳便猛地从幻想中回到现实里来。她刚才正在梦想结婚呢,梦想着与艾希礼结婚呢。以至现在只好用一种很难掩盖得住的懊恼神色望着查尔斯发怔了。她苦恼得几乎要发狂的时候,偏偏这个像牛犊似的傻瓜要来把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斯佳已经烦透了。她注视着那双祈求的褐色眼睛,看不出那种对于一个已经实现的理想的崇拜之情,看不出一个羞怯男孩的初恋的美,或者像火焰般烧透他整个身心的那种狂喜和亲切的感觉。斯佳已经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尔斯?汉密尔顿迷人得多、灵巧得多的男子,他们决不会在一次野宴中提出这种问题的,尤其当她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考虑时。她只看到一个二十岁的、红得像胡萝卜、有点傻里傻气的男孩子。她多么想告诉他,他显得多么傻气呀。不过,记起母亲教导她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那些话,于是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后低声说:“汉密尔顿先生,我明白你的好意,这使我感到荣幸,要我成为你的妻子。不过这来的太突然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呢。”

这既可以安抚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可以继续向他垂钓,是一种干净利落的手法。所以查尔斯便高高兴兴地游上来了,他还认为这钓饵很新鲜,他又是第一个来咬的呢。

“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会强求的。我会永远等待!奥哈拉小姐,请你说我可以抱这种希望吧!”

“唔!”斯佳漫不经心地应着,那双尖刻的眼睛却继续盯住艾希礼,他仍在望着媚兰微笑,并没有参加关于战争的议论。要是查尔斯这个傻瓜能安静一会儿,说不定她能听清楚他们的话呢。究竟媚兰说了什些什么,才使他眼睛里流露出那么趣味盎然的神色来呀?她必须听清楚这些。

查尔斯的话搅和了她正在聚精会神地谛听着的声音。

“唔,别响!”她轻轻地说,并在他手上拧了一下,连看也没看他。

查尔斯吓了一跳,因斯佳的斥责而满脸通红,觉得惭愧,接着看到斯佳的眼睛紧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斯佳自然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害羞,恐怕有人会听见他的话,更担心的是可能有人在偷听。查尔斯心中倒是涌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男性刚强感,因为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让一个女孩子感到难为情呢。他陶醉在心头的震撼中。他显出一副自以为毫不介意的样子,同时故意在斯佳手上拧了一下作为回报,表明自己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责备了。

她甚至没有发觉他在拧她,因为这时她只听见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了,那是媚兰的主要迷人之处:“我恐怕难以同意你对于萨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见,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斯佳心里顿感轻松,几乎要格格笑起来。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有多傻呀!她这样想。原来她不过是个女学究罢了,可谁都知道男人们是怎样看待女学究的。……要使男人感兴趣并抓住他的兴趣,最后的办法是拿他做谈话的中心,然后渐渐地把话题引到你自己身上来,并且保持下去。如果媚兰说:“你多么了不起呀!”或者“你怎么会想起这样的事情来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们就小脑袋瓜都要炸了!”那么斯佳就会有理由感到恐惧。但是媚兰呢,面对脚边的一个男人,却像在教堂里似的自己一本正经谈起来了。顿时前景显得更加明朗,事实上已经明朗得使斯佳回过头来,向查尔斯嫣然一笑——以一种纯粹出于喜悦的心情。查尔斯乐得忘乎所以地将她的扇子夺过来使劲挥打,以为他得到了她的爱情的明证,以致把她的头发都扇得凌乱不堪了。

吉姆?塔尔顿从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过头来说:“艾希礼,你可没有发表意见支持我们呀。”这时艾希礼只得表示歉意,并且站起身来。斯佳注意到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多么优雅,他那金色的头发和髭须在阳光下多么辉丽,便在心中暗暗赞美。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漂亮的人了!接着,甚至那些年长些的人也要安静下来听他的意见了。

“先生们,怎么,如果佐治亚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进军营呢?”他说着,一双灰眼睛睁得大大的,呈现出一种斯佳从未见过的强烈表情,平时含着的几分昏昏欲睡的神色已经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样,我希望不至于发生战争,希望北方佬将让我们获得和平……”这时从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便举起手微笑着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被欺骗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地位,那我们会怎么办呢?居然有人要脱离联邦。大概也是一样吧。我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他又来了,总是设身处地替人家说话。”斯佳心想,有时候艾希礼简直就不可理解,因为据她看来,任何一次辩论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对的。

“世界上的苦难大多是由战争引起的。我们还是不要头脑太热,还是不要打起来的好。等到战争一结束,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斯佳听了嗤之以鼻。艾希礼幸而在勇气上无可指摘,否则就更麻烦了。她这样想时,一片表示强烈抗议和愤慨的大叫嚷声已爆发在艾希礼周围。

这时在凉亭里的那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儿也在大声向英迪亚发问:

“他们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战争!”英迪亚用手拢住他的耳背大声喊道。

“战争,是吗?”他边嚷边摸索身边的手杖,显示出已多年没有过的那股劲头,从椅子里猛地站起来。“我打过呢。我要告诉他们战争是什么样的。”原来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用那种为妇女们所不允许的方式来谈战争呢。

他一路上挥着手杖叫嚷着,急忙踉跄着向人群走来;因为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于是很快地无可争辩地把讲坛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