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在大厅里平台对面的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南部联盟副总统斯蒂芬斯的肖像。他们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国旗,而下面长桌上是各种奇花异草,有珍贵的金色剑兰、一丛丛的彩色金莲花、成排的红黄白三色蔷薇、高标挺秀的蜀葵,等等。那两张属于两个大人物的面孔,各不相同,但都俯视着眼前这个场面:戴维斯眼光冷漠,两颊凹陷,两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紧闭着;斯蒂芬斯的脸上嵌着一双炽烈如火的黑眼睛,但只看得见疾病和痛苦,并且凭热情和胆气战胜了它们——这两张面孔都是人们所深爱的。
义卖委员会中几位负责的老太太拖着衣裙走了进来,像扯满帆的船一样雄纠纠的,皮蒂姑妈喘着气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着的姑娘们赶快进入自己的摊位,然后迅速穿过门道,走入后屋。
乐队登上平台了,他们个个都微笑着,穿一色的黑衣服,胖胖的脸颊汗光闪闪。梅里韦瑟的马夫老利维,他从很早起就一直领导着每次跳舞会、义卖会和结婚仪式上的管弦乐队,现在用乐弓敲了敲,叫大家作好准备。他们开始调整丝弦,用乐弓拉着弹着。这时,除了负责义卖会的那些老太太外,到场的人还很少,于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接着便听见大提琴、小提琴、班卓琴、手风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奏起了一曲缓慢的《罗琳娜》——一听到那支伤感而美妙的华尔兹舞曲,斯佳便觉得心脏已怦怦跳起来了:
岁月缓缓流逝,罗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远在天边,罗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四旋——三,转身——二三。多美妙的华尔兹!她闭着眼睛,身子随着那悲伤的节奏轻轻摇摆着。这支哀怨的曲调和罗琳娜的失落的爱情中,有某种东西感染着斯佳,有某种东西拨动她的心弦,使情感激荡,又结成一个硬块进入她的喉咙里了。
接着,从大街上飘进来一些声响,仿佛是由华尔兹乐调所引发的:一些暖风中荡漾着的笑声,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以及黑人们关于把马匹拴在什么地方的激烈的争吵声。
不一会儿,大厅活跃起来。一群群蝴蝶般的女孩子飘进来,鲜艳的衣裙被裙箍撑得大大的,几乎露出底下的花边内裤;有些姑娘的黑发从两鬓向后梳成髻儿,沉甸甸地坠在那里,坠得她们的头也微微后仰;还有些将大堆的金色发卷披散在脖子周围,让金耳坠在里面若隐若现地摇摆跳荡;雪白的、圆圆的小肩膀露在外面,小小的胸脯也在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花边披巾看似随意地搭在臂膀上;天鹅毛和孔雀毛的扇子,洒金描画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线吊在手腕上晃荡着。因为花边、辫绳、丝带、绸缎,所有这些都是越过封锁线进口的,所以显得非常珍贵,穿戴起来也让人自豪。
并不是城里所有的花都献给了南部联盟的两位领袖,还有那些最小最香的花装饰在姑娘们身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点缀在胸前;茶花插在耳朵背后;在两侧如波涛翻滚的鬈发上,则佩戴着茉莉花和蔷薇花蕾编成的小小的花环;有的不等天亮就会被作为珍贵纪念品装进灰制服的胸袋中。
人群中有许许多多穿制服的人,其中不少是斯佳认识的,他们的制服华丽无比,袖口和衣领上盘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绶带,胸前缀着亮晶晶的扣子,裤子上钉着红黄蓝三色条纹,它们将那单调的灰色衬托得美丽极了。闪闪的军刀碰撞着雪亮的长统靴,马刺叮叮铛铛地响着,大红和金黄的绶带前后摆动。
他们向朋友们挥手致意,躬身吻着老太太们的手。“多么英俊的男人。”斯佳暗暗赞赏。尽管他们大都蓄上了胡须,胳膊挂在吊带里,用绷带裹着头部,遮住大半边晒得黑黑的脸,但全都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洒脱,那么英俊。他们有的拄着拐杖,跟在姑娘们后面,姑娘们便刻意地将脚步放慢,以适应这些陪伴人的步调。这些穿制服的人中有一个特别显眼,他穿得特别华丽,颜色鲜艳,连姑娘们的华丽服饰也相形见绌了——他是个路易斯安那义勇兵,一个肤色微黑、尖嘴猴腮、满脸奸笑的小个子,穿着窄小的红色上衣、肥大的蓝白条裤子和淡黄色长统靴,一只胳膊挂在黑绸吊带里。他叫雷内?皮卡德,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情人。整个医院的每个能行走的人,全都来了,还有请病假的和休假的,以及本市与梅肯之间所有的铁路、医疗、军需、邮政各个部门的人也来了。女士们会何等的高兴啊!今晚医院要挖出个银矿来了。
下面大街上传来脚步声、低沉的鼓声和马夫们的赞赏声,接着又传来喇叭声和一个低调的发出解散队伍的号令的声音。接着,身穿鲜艳制服的民兵部队和乡团拥上了窄窄的楼梯,挤进了大厅,鞠躬,敬礼,握手,好不热闹。乡团里有白胡子老头,也有以打仗为光荣的男孩子。民兵中有许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纪更大的人,但也有少数是正当服役年龄,可却不如那些年纪更大或更小的人对战争那样感兴趣的人。他们怎么没有到李将军的部队去呢?人们已经在开始议论和询问了。
几分钟以前这里还显得那么宽敞,可现在挤得满满的,弥漫着香水、花的芳香、香粉、头油和月桂树蜡烛燃烧的气味,以及点点尘土味儿。他们全都到这个大厅里来了!仿佛由于感受到了现场的喜悦和兴奋之情,老利维中止了《罗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敲了敲乐弓,然后拼命一拉,乐队奏起《美丽的蓝旗》来了。
几百个声音一齐跟上,高唱着,乡团的号手爬上乐台,用喇叭加入了乐队,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调凌越于群众合唱之上,一股激情浸透脊髓:
万岁!万岁!南部的权力万岁!
万岁!美丽的蓝旗,
只有一颗星的蓝旗,万岁
人们紧接着唱第二段,斯佳忽然听见媚兰美妙的女高音在背后飞扬起来,像喇叭声那样真诚、清脆。正在唱着的斯佳转过脸来,看见媚兰站在那里,眼睛闭着,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泪珠沿两颊滚滚而下。乐曲终了,她向斯佳微微一笑,轻轻用手绢拭了拭脸。
“我太高兴了,我为这些士兵感到骄傲,”她低声说,“所以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眼里闪耀着一种近乎狂想的光辉,这使她那张平淡的小脸神采焕发。
这种表情也浮现在所有妇女的脸上,她们唱完那首歌时,脸上都满是骄傲的泪水,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嘴唇上浮出微笑,望着她们的男人,妻子望着丈夫,情人望着爱侣,母亲望着孩子。这种令人目眩的美使一个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变得很出色了,她们都很美丽,因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和热爱着,而她正以千倍的爱在报答他。
她们信任他们,她们爱她们的男人。她们被这样一道顽强的灰色防线保护着,还怕什么灾难会降临到她们身上来呢?他们在为一种正当公平的主义而战争,除了绝对的胜利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呢?她们像爱自己的男人那样爱护这个主义,她们骄傲地承担她们的损失,甚至愿意为它而牺牲自己的男人。
想到胜利就在眼前了,她们心里的热爱和自豪之情达到最高 潮,那也是南部联盟事业的最高 潮。北方佬在里士满附近的“七日战役”中的惨败和“石壁”将军杰克逊在谢南多亚河谷的几次胜仗,已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只要再来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求和,男人们也就会骑马归来,就到处是亲吻和欢笑了。只要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要结束了。
妇女们笑着,扭摆着丝绸衣服,满怀骄傲地望着她们的男人,她们正感受着一种奇怪的刺激,而在死亡面前夺得的爱是倍加珍贵的。
由于自己参加了集会,斯佳的心脏禁不住怦怦直跳,不过当她似懂非懂地看见周围人们那神采焕发的面容时,她的喜悦便开始消失了。在场的每个女人都焕发着一种她所没有的炽热激情,这使她感到迷惘和沮丧。慢慢地,姑娘们似乎并不怎么时髦,大厅好像也不怎么漂亮了,而每个人脸上的忠于主义的挚爱之情——只不过显得愚蠢可笑罢了!
她心头突然掠过一点自我意识的闪光。她并没有这些女人的那种自豪感,她们为主义牺牲自己和所有一切的那种精神,这使她十分震惊。她恐惧地想到:“不——不!我不能这样想!这是错误的——有罪的。”但她已意识到主义这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在她看来,战争也并非什么崇高的事,只不过是盲目地残害人类、浪费金钱、妨碍人们享受的一种讨厌行为而已,主义也毫无神圣之处。她明白自己对医院已厌烦透了!对于那些无休止的呻吟,那些令人作呕的坏疽臭味,再也无法忍受了;对于那种两颊深陷、濒临死亡的脸部表情,实在恐惧得不敢再看了。
她偷偷地环顾周围,生怕有人看出这些叛逆性的亵渎思想。不,绝不能让人知道!她必须装作为主义感到自豪的样子,假装她的心已经进入坟墓,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并认定她的丈夫既然是为了主义的胜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么。
可她永远不能像她们那样无私地爱什么人或什么事业。啊,她为什么跟这些女人不一样呢?以前她从没有感到孤独过,可现在她多孤独啊!她企图扼杀这种思想,可是她与生俱来的那个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在义卖的过程中,她的思想在继续活动,试着劝服自己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并不怎么困难。
别的女人大谈什么爱国心和主义,只显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谈论什么州权和严重争执的男人也同样愚蠢。只有她斯佳?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人,才具有坚定的爱尔兰人头脑。她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感情,但同样也不会在主义问题上让自己当糊涂虫。她头脑坚定,不会讲出真实感受,因此谁也不会了解她内心的想法。如果这些参加义卖会的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要是她突然爬上乐台,大声宣布她认为战争应当停止,好让每一个人都回家去,让他们像以前那样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浅色衣服,像以前那样举办宴会,去照管他们的棉花,那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她厌恶地环顾大厅,她的自我辩解使她暂时受到了鼓舞。正如梅里韦瑟太太所说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的那个摊位,并不怎么显眼,很长时间没有一个顾客光顾,因此斯佳无事可做,只妒忌地望着快乐的人群。媚兰以为她是在怀念查理,便不去同她交谈。斯佳就一直坐在那里怏怏不乐地四处张望,一切都使她厌烦,甚至包括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堆放的那些鲜花。
“这太像个祭坛了,看他们对待这两个人就像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啦!”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她感到这种大不敬是那么可怕,于是就克制住自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表示认罪。
“真的,人人都把他们当神圣,”她向自己的良心辩解,“可实际上他们也是凡人,而且还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
当然,由于残废,斯蒂芬斯先生对于自己的相貌是毫无办法的。斯佳抬起头来望着戴维斯先生的面孔。斯佳最讨厌的就是他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蓄上络腮胡,要么把脸刮光,蓄八字须,怎么能这样不伦不类呢?
“瞧那翘翘的样子,还挺得意哩!”她想着,根本没注意到他脸上那种冷静坚毅的表情。
开始时她曾为自己能参加这个盛会而高兴,但她现在很不愉快。是的,仅仅站在这里是不够的,她并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她是会上惟一没有情人的年轻已婚妇女,谁也不注意她,可从前她总是舞会的宠儿啊!太不公平了!她才十七岁,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奥克兰公墓,她的孩子睡在皮蒂帕特家的摇篮里;她才十七岁,她的脚正在合着节奏地敲着地板,可是人人都觉得她心如止水了。她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细,双脚更小巧,但是,不管她多么美丽,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上刻着“某某爱妻”的字样。
她不是一个姑娘了,不能调 情和跳舞了,也不是一个妻子,不能同别的妻子坐在一起谈论那些调 情跳舞的姑娘了。这多么不公平呀!她根本不该当寡妇呀!她的年纪还轻,寡妇应当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调 情,不想跳舞,也不想惹男人们爱慕。啊,她刚刚十七岁,作为寡妇尊严和规矩的标本,就得端端正正坐在这里,必须低声说话,两眼只能向下看——这是多么不公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