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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3)

第九章 (3)

在亚特兰大,甚至最相貌平凡的女孩子也神气得像个美人儿似的,每个姑娘周围都站着三层男人。而且,她们都穿着那些艳丽漂亮的衣裳呢!

斯佳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长到手腕,钮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一丝花边或饰带也没有,没有任何的珠宝之类的东西,只戴着母亲给的那枚黑玛瑙胸针。她看着那些女孩子吊着漂亮男人的胳膊走来走去。而只因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一切就都不属于她了。可恨的是他并非死在战场上,以致连一点可以吹嘘的资本也没给她留下。

她在柜台上撑着肘,满心妒恨地望着人群,她以前经常告诫自己别这样,那样会把肘子磨皱。可是现在即使弄皱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再没有机会显露它们了。她望着一群群穿着各种服饰的姑娘们走过,她们有的穿浅蓝色绸衣,后面挽着十码长带波浪形花边的裙裾;有的穿粉红缎子,上面打着十八道用黑天鹅绒镶流苏的荷叶边;有的穿奶油色波纹绸衣;梅贝尔?梅里韦瑟穿着一件苹果绿薄纱衣裳,它把她的腰身衬托得纤细极了,上面镶着大量奶油色的花边,梅贝尔为此大肆炫耀,仿佛偷越封锁线运进这些东西来的不是巴特勒船长而是她自己似的。

“她那腰粗得像水桶,我要是穿上这件衣裳,肯定会特别好看!”斯佳心想,怀着满腔妒火,“这种绿色对我很适合,它会衬托我的眼睛——她怎么配穿这种颜色呀?她那皮肤绿得像块干酪。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这种颜色了。我就只能穿倒霉的褐色,穿老灰色和淡紫色了。”

对于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虑了不一会儿也就过去了。人生在世,属于穿漂亮衣裳、跳舞、调情的时间是多么短促呀,只有很少几年呢!接着你就得结婚,生孩子,穿颜色暗淡的衣服,在跳舞会上跟其他已婚妇女坐到角落里,只偶尔出来同你的丈夫或别的老先生跳几下,否则,你的名誉就毁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那些少奶奶就会议论你。斯佳突然想起她母亲给她的那种全面的训练,它效果很好。只要你遵循一整套规矩,就一定会成功的。

你跟老太太们在一起时,要装得头脑简单,可爱而无可指责。因为老太太们往往既苛刻又好妒,她们像老猫似地盯着年轻姑娘,只要你口、头、眉梢稍有不当之处就扑过来抓住你。对老先生们可以淘气和放肆一些,偶尔还可以稍稍卖弄一点风情,挑逗一下那些老傻瓜。这会使他们觉得年轻,无所顾忌,说你是个小妖精,动手来拧你的脸颊。当然喽,在这种情况下,你得红起脸来,否则他们会进一步来拧你,搞到无礼的程度,还说你为人放荡。

对年轻姑娘和年轻的已婚妇女,你得搂住她们的腰,并让她们也搂着你,哪怕你不喜欢,同时你也得满嘴抹蜜,每次见面都吻她们,一天见十次也得这样。你得表示欣赏她们的衣着,或者赞美她们的婴儿,恭维她们的丈夫,拿她们的情人开玩笑,还得谦虚地否认她们对你的称赞,说你自己没有一点可以与她们相提并论之处。最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要比她们更多地表示自己对什么事物的真正意见。

至于对别人的丈夫,你得严格地避免嫌疑。你不能对年轻的丈夫们太殷勤,否则你就会落个坏名声,他们的太太会说你轻浮,而你也会永远抓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哦,不过,对年轻的单身汉,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对他们微笑,当他们注意到时,你可以笑得更欢一些,逗着他们一直在你周围,你可以用眼色眉梢示意,答允他们一点带刺激性的东西,他们就想跟你单独说话。于是,当你单独跟他在一起时,他要吻你,这时你就得装出又气愤、又委屈的样子。他会请求你原谅他这种卑鄙企图,否则他还会恋恋不舍地再一次想来吻你,你必须用温柔的神态表示原谅。偶尔,但并非常常,你让他吻了一下,然后就哭起来,并且说你不知怎么一时糊涂,以后他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就会替你把眼泪拭干,往往还会作出求爱的表示,表明他是非常尊重你的。唔,对于单身男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好做,像暗送秋波啦,流泪啦,痴笑啦,说恭维话啦,这些她全会。而且,所有的这些手法没有哪一次不成功的——唯独艾希礼是个例外。

可这些巧妙的手法只用了很短的一个时期就再也用不着了,这太不应该了。要是一辈子不结婚,永远受到漂亮男人们的追求,穿着可爱的淡绿色衣裳,那该多好呀!可一直这样日子久了,你就会变成一个老处女,其他的人会以怜悯的口气说:“可怜的家伙!”不,还是结了婚好,即使你从此没什么乐趣,但你保持着自己的自尊。

啊,可她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偏偏同查尔斯结了婚,十六岁时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呢?真荒唐!

人群开始向墙壁后退,打断了斯佳的思绪。女士们小心地扶着她们的裙圈,不让它们翻过来,这是有失体面的。斯佳踮起脚尖望去,只见民团队正登上乐队演奏会场,随着一声口令,半个连的人排成了一列,花了几分钟工夫,他们演习了一遍,赢得了热烈喝彩,接着一声解散,士兵们纷纷向那几个卖柠檬水和糖拌酒的摊位拥去,斯佳朝媚兰回过头来。

“他们真漂亮,是吧?”她说。

媚兰正在整理柜台上的那些编织品。

“如果他们穿上灰制服去弗吉尼亚,那还会漂亮得多呢。”媚兰说着,声音很大。

有几位母亲此时正站在她们摊位边,听见了媚兰的这句话。吉南太太的那位二十五岁的威利就在这个民团里呢,她听得变了脸色。

斯佳觉得太可怕了,没想到媚兰会这么说。

“怎么了,媚兰!”

“斯佳,这是真话呢,我不是说那些小孩和老头。民团里有许多民兵完全能够扛起枪来,他们也应该这样。”

“可是——可是——”斯佳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有的人留下来是因为——”她努力回想威利?吉南是怎么跟她说的:“啊,有的人要留下来保卫这个州不受侵略嘛!”

“现在没有人要来侵略我们,而且,如果不让侵略者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弗吉尼亚前线去打击北方佬。”媚兰冷冷地说,“至于说什么防备黑人暴动,这只不过是懦夫们的借口而已,我们的人民为什么要暴动呢?这是最愚蠢的话了。要是全部民兵都到弗吉尼亚去,我们一个月内就能干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这么想的!”

“怎么,媚兰!”斯佳再一次喊了起来。

“我的丈夫毫不畏缩地上了前线,你的丈夫也是。”媚兰那对本来温和的黑眼睛如今冒出了怒火,“我宁愿他们两人死了也不要他们呆在家里——啊,对不起,亲爱的。我这话太冒失了!”

斯佳凝视着她,她安慰地拍拍斯佳的臂膀。斯佳此刻心里想的不是查尔斯,而是艾希礼,要是艾希礼也会死呢?这时米德大夫走来,她就转过头去机械地对他笑了笑。

“你们好啊,”他打个招呼,“我知道你们决定今晚出来是很不容易的,不过,你们真太好了,这全是为了主义呀。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想出了一个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办法,能给医院弄到更多的钱,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们会给吓坏了的。”

“唔,什么?快说吧!”

“还是让你们猜一猜吧。反正,这都是为了医院,不过,如果教徒们因此就要把我赶出这座城市,你们可得起来支持我呀。这样的事,前所未有呢,你们等着瞧吧。”

他大摇大摆地走开了,斯佳和媚兰转过脸来,正要猜测究竟是什么事,却见两位老先生走近她们的摊位。他们大声宣布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斯佳在量花边时不得不假装正经地让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又有别人来到柜台边,这两个人向柠檬水摊位那边去了。她们的顾客不如旁的摊位上多,因为别的摊位上有惠廷家姑娘们的乖巧的应答,有范妮?埃尔辛的银铃般的笑声,有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欢笑,使顾客们感到高兴。斯佳是以媚兰为榜样做事的,而媚兰则像个小店主似的冷静地应付顾客。

别的柜台前姑娘们在闲聊,男人们在购买东西。可斯佳和媚兰的柜台前不是这样,来到这里的很少几个人,只是谈论艾希礼,说他是一名好士兵以及他们怎样跟艾希礼一起上大学;或者谈到查尔斯,叹息他的死对亚特兰大是多么大的损失,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后来,乐队奏起了《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的欢快的曲调,斯佳几乎要惊叫了。她的绿眼睛闪烁着炽热的光,她瞧着眼前的地板,合着节拍用脚尖轻轻地拍打地面。她想跳舞,她真地想跳舞啊!在门道里有个刚来的男人,他看见了她们,并且认出了她们,接着,他弄清了对方暗示欢迎的表情,这种表情当然是每个男人都看得出来的,他暗自一笑。

他个子高高的,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肩膀很宽,但往下便渐渐瘦削,腰身很细脚很小,穿着锃亮的皮靴。他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一身黑衣,一件带褶边的漂亮衬衫和一条笔挺的裤子,这一套纨绔子弟式的衣裳穿在一个强壮而没有斯文气的人身上了,同他的体态和容貌很不相称。他的头发乌溜溜的,两撇小小的黑髭须修剪得十分精致,有点像外国人。他显得非常自负,给人以傲慢无礼的感觉。而且他凝望斯佳时眼睛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神色,斯佳终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向他望去。

她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但似乎是认识的,他可是几个月来头一位显示了对她颇有兴趣的男人,于是她露出了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回了礼。接着他就向她走来,她突然想起他是谁了,她吓得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

她站在那里,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而他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她想赶快跑进后面的房间里去,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子,可她的裙子被一只铁钉挂住了,她着急地拼命拉着,但片刻之间他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让我来吧。”他弯下腰来解开裙子上的那条荷叶边,“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她羞得满脸通红,恳求地仰望他,面对着那两只她所见过的最黑亮的眼睛。这个可怕的家伙曾经目睹过她与艾希礼演出的那一幕,那像恶梦般的一幕呀!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是他呢?他早已是正经人家不肯接受的人了,他是个糟踏过女孩子的坏蛋,可他好像还满有理由地说她不是个上等女人呢!

媚兰听到了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这时斯佳才头一次感谢上天给自己这么一位小姑子。

“怎么——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吗?我见过你——”媚兰伸出手,微露笑容。

“在宣布你们订婚的喜庆日,谢谢你还记得我。”他补充说,同时低下头来吻她的手。

“巴特勒先生,你在这里有何贵干啊?”

“威尔克斯太太,为一桩生意。从今以后我就得在你们这个城市进进出出了,我把货物运进来,而且还得卖掉它们。”

“运进来——”媚兰想了想,随即露出欢快的笑容,“啊,你一定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穿越封锁线的人物了。这里每个女孩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裳呢。斯佳,你不觉得激动吗——亲爱的,怎么了?你不舒服?坐下吧。”

啊,多么可怕!她从没有想到还会碰见这个人。斯佳的呼吸变得那样急促,以致胸衣上的带子都要绷断了。这时他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开始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也许太关切了,他的面容显得严肃了,但一双眼睛仍闪着戏谑的光。

“这里多热啊,难怪奥哈拉小姐头发晕。”他说,“我领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斯佳粗鲁地回答,吓了媚兰一跳。

“她不再是奥哈拉小姐了,她现在是汉密尔顿夫人,是我的嫂子。”媚兰亲昵地看她一眼。

“我深信这对于两位迷人的太太来说都是可喜可贺的事。”他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恭维话每个男人都讲过,可是斯佳却听得像是嘲讽,只是由于是他说的。

“我想,两位先生今晚都来了吧,真想再一次见见他们呢。”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昂了昂头,“只是查理——”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他死在军营里了。”斯佳硬梆梆地说。媚兰更加吃惊,那位船长则作一个自责的手势。

“对不起!亲爱的太太们,请你们原谅我。不过,也请接受一个陌生人的一点慰问,为了国家,虽死犹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