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你想,我为什么要娶一个讨厌的傻瓜呢?难道仅仅因为我没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里吗?在我能够打得更准的情况下,又为什么要让她那个凶暴的兄弟开枪打死我呢?假如我是个上等人,我就会让他把我打死,那样的话,巴特勒家就不会受玷污了。可我要活下去呀!我就是这样活了下来,而且活得不错呢。……当我想到我的兄弟,想到他的老婆和他的圣塞西利亚舞会,那些令人厌倦的稻田;想起这些,我就认识了与那个制度决裂所取得的报偿。这种生活方式就该消失,它太陈旧,现在它正在消失。我才不去听我们的主义是公正而神圣的废话呢!我也不会抓起枪杆子冲到弗吉尼亚去为罗伯特老板流血,你以为我是一个给人家鞭打一顿还去吻他的鞭子的傻瓜吗?南方曾经把我抛弃,想饿死我。我没有饿死,倒是从南方的濒死挣扎中捞到了足够的金钱来赔偿我所丧失的了,如今南方和我是两清了。”
“我看你这个人惟利是图。”斯佳机械地说道,就像每次与己无关的谈话一样,这番话她根本没听进去。不过有些她能理解,她也觉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确有许多愚蠢的事情。譬如说,上次在义卖会上她跳舞时人人都大为震惊,她不得不假装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而实际上并没有。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说了些稍稍与别的年轻女人所说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会气得把眉毛都竖起来了;可是她在这些人中生活得太久了,她听到他攻击的那个她自己也最厌恶的传统时,还是觉得有些刺耳的。
“惟利是图?不,我只是有远见罢了。任何一个忠于南部联盟的人,要是他一八六一年手头有一百美元的现金,都会这样干的,可是,真正能够抓住机会惟利是图的人又是多么少啊!举例说吧,在封锁线还未建成时,我低价买进了几千包棉花,并把它们运往英国。它们至今还没有出售,还放在利物浦的堆栈里,我要到英国棉场厂愿意按我的要价购买时才放手。到时候,即使卖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为奇的。”
“一美元一磅,等到大象在树林里做窝吧!”
“现在棉花已涨到七十二美分一磅了,一美元一磅也很可能啊。斯佳,等仗打完了我会成为一个富翁,因为我有远见——唔,对不起,因为我惟利是图。有两个时期是可以赚大钱的,一是在建设一个国家的时候,另一个则是在一个国家被毁坏的时候。斯佳,我曾经告诉过你,而且建设时赚钱慢,崩溃时赚钱快。记住我的话吧,也许有一天你用得上。”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不需要,”斯佳讽刺地说,“你认为我爸是个穷光蛋吗?他可有足够的钱供我花呢,况且我还有查尔斯的财产呢。”
“法国贵族在爬进囚车前一分钟,也一直是这样想的,这一点我能想象到。”
瑞德喜欢鲜艳的颜色,因此他看到斯佳身上的丧服和那条垂到脚跟的绉纱头巾感到不舒服。每次参加社交活动,瑞德总是指出这同她身穿黑色丧服是不协调的。可是她坚持穿戴这些服丧的深色衣服,因为她怕全城的人会比现在更加议论纷纷。何况,她又怎样向母亲解释呢?
戴着绉纱头巾使她像只乌鸦,而那身黑衣服让她老了十岁,瑞德这样坦率地表达。斯佳赶快跑到镜子前去照照,看看是不是自己像个二十八岁的人了。
“别学梅里韦瑟太太,我觉得你应当把自己看重些,趣味要高尚一点。”他揶揄地说,“其实你从来没悲伤过。我真希望在两个月内就叫你把这丧服脱掉,戴上一顶巴黎式的帽子。”
“真的?”斯佳说,“不,请你别说下去了。”她不高兴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尔斯。这时瑞德没有多说,微笑一下便离开了,当时他正准备动身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到国外去跑一趟。
几星期后,他拿着一只漂亮的帽匣子来了,当他发现斯佳一个人在屋里时,便打开匣子。斯佳一见便惊叫起来:“啊,这可爱的!”里面是用一层层薄绢包着的一顶非常精致的帽子,一顶她从没见过的最可爱的帽子!它是用暗绿色塔夫绸做成的,衬着淡绿色的水纹绸,系在下巴底下的带子也是淡绿色的,和她的手掌一般宽,帽檐儿周围还装饰着驼鸟毛呢。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快地跑到镜子跟前,一下把帽子戴到头上,头发往后推推,露出那对耳坠来,然后系上带子。
“好看吗?”她晃晃头,旋转着让他看最好的姿势。不过,她已经知道自己显得多美了,从他那赞赏的眼光就看得出来。帽子淡绿色的衬里衬得她的眼睛像深翡翠一般闪闪发亮了,使她显得又妩媚又俏皮。
“唔,谁的帽子?瑞德,我想买,我愿意拿出我手头所有的钱来买它。”
“就是送给你的呀,你不觉得我把你这眼睛的颜色记得十分准确吗?除了你还有谁配戴这种绿色呢?”他说。
“你真的是替我选的吗?”
“真的。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你看匣子上还有‘和平路’几个法文呢。”
她朝镜子里的影像微笑着,在这个时刻,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两年以来她头一次戴上了这么漂亮的帽子。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奢求呀!可是随即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你不喜欢它吗?”
“唔,这简直像个梦,不过——唔,我真不想用黑纱罩住这可爱的绿色,还得把羽毛染成黑的。”
他立即走到她身边,熟练地把她下巴底下的结带解开,不一会儿帽子就又回到了盒子里了。
“你在干什么?你说过这是我的呀!”
“可你要把它改作丧服,我会找到另一位绿眼睛的漂亮太太的,她会欣赏我的爱好的。”
“啊,你不能这样!我一定要它!啊,瑞德,别这样!求求你,给了我吧!”
“把它改成丑八怪?不行!”
啊,想到要把这个宝贝送给别的女孩子,她心都痛了!她抓住盒子不放。她有一刹那想起皮蒂和媚兰的惊慌模样,也想起母亲和她可能要说的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可是,毕竟虚荣心更有力量。
“好吧,我不改它,就给了我吧。”
他露出一个微带嘲讽的笑容,把盒子还给她,望着她把帽子又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花了多少钱?”她突然问,“我手头只有五十美元,不过下个月——”
“要是按南部联盟的钱算,大约两千美元左右。”
“啊,我的天——好吧,我先给你五十,以后,等我有了——”
“我不要钱,这是礼物。”他说。
斯佳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划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鲜花和糖果,亲爱的。”爱伦曾经说,“一小瓶香水,一本诗集,一个像片本,像这样的小东西,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的礼物,都不能接受,就算是你的未婚夫送的也不行。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绢和手表也不能要。如果要了,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
“啊,乖乖!我简直不能拒绝,这太可爱了。”斯佳心想,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瑞德,“如果只是个小动作的话,我宁愿——我宁愿让他放肆一下。”这时她不禁有些害怕,于是她的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五十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你的钱留着为你的灵魂作弥撒吧,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我相信。”
她勉强笑笑,可一瞥见镜子里那绿帽沿儿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呢?”
“我要将你那些规矩磨掉,用好东西引诱你,然后强迫你服从我的支配。‘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地模仿着。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我没法拒绝,你真是个狡滑的坏蛋。”
他的两只眼睛在赞美她,同时也在嘲笑她。
“好啊,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我给了你一个绿水绸和塔夫绸的样品,并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
“不,我要说一百美元。她会去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太慷慨了,请别再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我不能再接受别的。”
“真的?可是,我却想增加你的魅力呢,只要我觉得喜欢,还要继续带些礼物来。真的,我要用暗绿色水纹绸做一件长袍给你,好跟这顶帽子相配。不过我要警告你,我是在用礼物引你上钩呢。我这人可并不慷慨。请记住,我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我总是要得到报偿的。”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移到了她的嘴唇上了。他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斯佳垂下眼来,十分激动,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要是拒绝的话,他会把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去送给别的女人,这可不行。要是让他规规矩矩亲一下呢,他就希望再一次吻她,也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而且让男人吻过一次之后,他们就爱上了那个女孩子,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亲吻她。她偷偷瞟了他一眼,低声说:“你一定要得到报偿,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那以后再说了。”
“唔,要是你觉得我会嫁给你,那是不可能的。”她大胆地说,俏皮地晃了晃帽子上的羽毛。
他仿佛要笑出来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会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
“真的!”她惊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要放肆了,“那你也别想吻我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噘成那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