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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

第二章 (2)

当时她的心激动得快要蹦出来,但是却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她低下了头,等待幸福的一刻的来临。然而他又说:“算了,还不是时候,先回家吧,太晚了,我还是有一点胆小,你不会笑我吧。”然后,他飞快地骑着马,直到把斯佳送回塔拉。

斯佳仔细地回味着,那是多么令她心动的几句话呀。但是,猛然间,它又变成了另外一种可怕的暗示,难道会是有关于他订婚的消息吗?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于是,她的希望又重新回到等待上来。一切只要父亲出现就会有答案了。是好消息也好,坏消息也罢,总比在这里受思想的折磨好。然而她一次次地失望了。

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之下了,远方的一片红霞已经被淡淡的粉色代替了。本来是淡蓝色的天空也渐渐地变成了青色,一种夜暮中的安宁也不知不觉地降临到庄园之中,潜伏在她的四周。整个村庄都被罩在一片和蔼的暮色之中,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就连最初十分神秘的沟垄和大地也被脱掉了神秘的外罩,显得那样地平平无奇,骡、马都在等待着丰盛的晚餐,把头从篱栏上探出去,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也不愿打破自然的宁静。它们也许不喜欢看暮色中的小溪吧,但能有斯佳陪伴,它们好像感到很高兴。

平时那些显得枝叶繁茂的挺拔的松树,现在,在淡淡的暮色中,也完全变了模样,却似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整齐地排列着,脚下的河水也被无情地挡住了,看不见了。远处,在星星点点的灯火闪动之下,隐约可以见到对面山冈上威尔克斯家的白色烟囱在茂密的橡树林中晃动。在温和的春天的气息里,她被紧紧地拥着,尽情享受着这一份温馨。

而对于斯佳这样一位善于享受生活的小姐来说,落日、春景、生机勃勃的草木,这些都平平无奇。她毫不经意地接受这一切,简直是同呼吸空气和喝泉水没什么两样。也许只有女人的相貌、马匹、衣服这些具体的东西才能让她感受到美丽的存在,而对于那种不易直接触摸到的东西,她似乎从没留意过美丽的存在。然而现在,她烦乱的心恰好找到了一个天然的净化剂,塔拉农场的肃静的暮色使她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她深爱着这一方土地,以致她自己都不能察觉,就如同她深爱着母亲在灯下祈祷的脸庞一样。

杰拉尔德的身影迟迟地不出现在大路上,倘若再过一段时间,嬷嬷一定会气恼地赶来,并把她拖回家去。光线愈来愈暗了,她眯着眼睛努力地向路的尽头张望着。忽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她终于等到了。看着牛马四下分开,她的心越来越紧张了。

和那匹腰壮腿长的猎马比起来,父亲有些像一个孩子,但他飘逸的白发像白云一样飘在脑后,右手十分有力地挥着鞭子,这些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骑手,而不是什么孩子。

斯佳怀着一种十分自豪的心情欣赏着父亲的身影,他是一个真正出色的骑手。但这种感觉并不能冲散她心中的不安与焦虑。

“他去年就是在这里把膝盖给摔破的,”斯佳心里盘算着,“并且他还向母亲发过誓,以后再也不会跳篱笆了。为什么他只要喝了一点酒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呢?”

和斯佳的兄弟姐妹们比起来,父亲更像是她的同辈人,她从不怕他。当他因为跳篱笆而把膝盖摔坏后,他向妻子保证时的那神态,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虽然有一点内疚,但还是有一丝快乐。这种感觉,在斯佳做了坏事而又瞒过嬷嬷时也会体验到。她从树桩上站起身来,注视着父亲。

眼看着那匹高头大马到了篱笆的近前,它轻轻的一下,便跃过了篱笆,十分轻松,这时马上的骑手也得意地欢呼起来,把满头长长的白发甩在后面,并使劲儿地抽响手中的鞭子,他并没有注意到隐没在树丛之中的女儿,只是自顾自地称赞起马来。

他轻轻地拍着马的脖颈:“全县没有一匹马能够比你好,整个州里也找不出一匹来,”他的言语中透出一丝得意来,虽然他已经定居在这里三十九年了,但他浓重的爱尔兰乡音依然不减。于是,他忙着把飘洒的长发梳理整齐,把皱巴巴的衬衣尽量展平,而后从后颈把蝴蝶结重新整好,好似是要去拜会母亲一样。她知道时机到了,她可以直接同他讲明意图而不必担心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放声大笑起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的笑声把杰拉尔德吓了一跳,但马上便认出了她,他红润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好似在讨好她,但同时又像是挑战似的。麻木又使他不能很从容地从马背上跃下来,他一面把缰绳绕在手臂上,一面艰难地向她走来。

“你好呀,小姑娘,”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在她的面颊上拧了一把,”你一定是在这里偷看我骑马了,而且像你妹妹苏伦一样,你是准备到你母亲那里去告状,是吧,坏东西?”

他的声音沙哑并且十分低沉,语气里透出来一股敌意,但似乎也有一种求饶的意味。斯佳仿佛没听到一样,十分娇气地伸出手来把他的领结拉正。这时,她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令她喜欢的气味,一种混杂着薄荷香的浓烈的波旁威士忌酒气。另外,还有一股擦过油的皮革以及烟草和马汗的气味,这是一种父亲的标志性气味,以致她一闻到这种气味,就本能地想起父亲来。

“爸,我可不像苏伦那个讨厌的家伙那样爱搬弄是非,这你倒不必担心。”她一面说,一面向后退了几步,用一种挑剔的眼神打量着他的服饰。

杰拉尔德的个头只有五英尺多,是一个矮个子,但他坐下去的时候你会以为他是一个大个头,因为他的腰身很粗壮,并且脖子很粗。他的一双短粗的腿经常穿着上等的皮靴,正是这些东西支撑着他比较笨重的身体。他站立时总喜欢分开双腿站立,那情形让人想起一个摇摇晃晃的孩子。大多数自命不凡的矮子的模样都是可笑的,但杰拉尔德例外。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只矮脚的公鸡一样昂然挺立,没有人敢嘲笑他,相反地,他会受到别人的尊敬。

六十岁的杰拉尔德,满头的波浪式卷发已白如银丝,但他那种发射出青年人无忧无虑神情光彩的蓝眼睛,以及毫无皱纹的脸表明他与他的女儿是一样的——从不考虑那些抽象的事务。当然,更不会为那种东西伤脑筋。他关心的只是一些诸如玩扑克牌时要摸几张牌一样的简单事务。他的脸是那种典型的爱尔兰型,虽然已离别故乡多年,但那特征还是十分明显地从他的脸上显露出来:圆乎乎的,深颜色,短鼻子,宽宽的嘴巴,以及一副好战的神情。

与杰拉尔德粗暴的外表相反的是,他的心地十分善良。不管是否应该,他不忍心看到奴隶受罚时那种可怜相,而且不喜欢听见小孩的哭声与猫的叫声。虽然别人见到他不过五分钟就知道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对于他的虚荣心来说就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因为他认为,只要他一大喊大叫地发脾气,所有人都会战战兢兢地服从,那才是最好不过的。但他根本想不到,有一个声音,比起他的吼叫来要灵验的多,那就是他的太太爱伦那柔美的声音。但这些对于他来说永远都是一个秘密,因为整个农场的人,包括爱伦在内,早就串通好了,让他以为自己的话就和圣旨一样。

他的吼叫对于斯佳来说简直没有任何作用。她是他的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他曾经有过三个儿子。但不幸的是,他们都进入了家庭墓地。他自己也明白,他不会再有儿子了。于是,他经常用那种对待男人的态度来对待她,她也似乎乐意这样。比起几个妹妹来,她更像父亲。卡琳天生体弱多病,多愁善感。而那个一向以贵妇人自居的苏伦又自命不凡,觉得自己充满文雅的气质。

另外,把这一对父女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相互制约的协议:如果哪一次她因为不愿多走路而翻篱笆被父亲看见,他会毫不留情地当面训斥她,但保证事后不会向嬷嬷或母亲提起;而如果父亲向母亲保证了之后还照样跳篱笆,或者从别人那里听说父亲又在打牌时输了多少钱,她也不会向苏伦那样在晚饭时统统向母亲告状。她和父亲有一个共识,这些事只会让母亲知道之后伤心,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必要那样做的。

现在,在擦黑的日光里,父亲就站在她的眼前。做为她这样一个毫无分析头脑的人,她不明白此刻她心里为什么舒服多了,她只觉得父亲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粗俗的气味在吸引着她。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也多少有这种性格,尽管爱伦和嬷嬷花费了十六年的心血,但这似乎是徒劳的,这种东西根本抹不掉。

她说:“没问题,现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如果你自己不吹牛,谁也不会怀疑你的。但你去年已经在跳同一道篱笆时摔坏了膝盖……”

“噢,难道我还得靠女儿来告诉我什么地方该跳或不该跳吗?”他叫嚷着,又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说道:“脖子是我自己的。对了,你光着肩膀在这里干什么?”

她知道这是父亲在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谈话时的惯用手法,便轻轻挽住他的胳膊,一边说:“我在等你呀!我还以为你把迪尔茜买下来了,要不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买是买下来了,可价钱贵得要命。约翰?威尔克斯几乎想把她和她的小妞送掉,为了不让人家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在买卖中凭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两人共卖了三千。

“什么?三千!再说,你也没必要买普里茜呀!”

“该让我的女儿公然评判我吗?”杰拉尔德用幽默的口吻道。“普里茜这小妞满可爱的,所以……”

“我知道这小家伙又鬼又笨,”斯佳在父亲的吼叫中平静地接着说,“而且,你买她主要是因为迪尔茜央求你买她。”

杰拉尔德显得很尴尬,好像倒了威风,如同他平常做好事时被抓住似的,这时斯佳便乐着笑话他了。

“但是,我就算这样做了又怎么样呢?如果只买来迪尔茜,要是她每天都惦记着孩子,又有什么用呢?好了,从今后我不会允许这里的黑小子跟别处的女人结婚了,那样太费钱了。进屋去吃饭吧,淘气包。”

天空中最后一丝绿意被周围越来越浓的黑影吞没,春天的温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斯佳还在想怎样才能既不让杰拉尔德怀疑她的用意,又能把话题转到艾希礼身上。对于身上找不出一根随机应变的脑筋的斯佳来说,这是很困难的;而且杰拉尔德也像她一样,每次都能识破她的诡计,就像猜透了她一样。而且他这样做时很少拐弯抹角。

“‘十二橡树’村那边的人都怎么样了?”

“和往常差不多。凯德?卡尔弗特刚刚从亚特兰大来,也在那里。我处理完迪尔茜的事后,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几盅棕榈酒。他兴致勃勃地在那里谈论战争,以及……”

斯佳知道只要杰拉尔德一谈起战争和脱离联邦这个话题,没有几个小时他是不会罢休的,于是她连忙用另一个话题来岔开。

“他们谈起明天的全牛野宴了吗?”

“我记得是的。那位小姐叫什么来着?就是去年到过这里的那个小妞,你是知道的,艾希礼的表妹——噢,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就是她——她和她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而且……”

“噢?她真的来了?”

“对,她既可爱又文静,女人家就该像她那样不声不响的嘛。别磨蹭了,女儿,走吧,你妈会到处找我们的。”

斯佳一听这消息心都沉了。她曾多么希望会有什么事情把媚兰?汉密尔顿留在亚特兰大呀,尽管那不是不现实的,因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当听到连父亲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并且满口赞扬媚兰文静的品性时,就不得不摊开来谈了。

“艾希礼也在那里吗?”

“是的。”杰拉尔德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犀利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如果你出来等我的原因就是这个,那你为什么兜这么大个圈子而不直截了当地说呢?”

斯佳只觉心中一片纷乱,满脸涨得通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说下去。”

她仍旧什么也没说,真希望在这种局面下能使劲摇晃他让他闭嘴了。

“他在,并且还像他几个妹妹一样问候了你,还希望你不会被什么事缠住而不去参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当然保证说绝对不会,”他机灵地说,“那么你说,女儿,你和艾希礼,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一面拉着他的胳臂一面简单地说,“我们进去吧,爸。”

“你倒是要进去了,可我偏要站在这里,除非你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难怪最近你有些古怪,是不是跟他胡闹来着?他向你求婚了吗?”

“没有。”

“他是不会的。”杰拉尔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