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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3)

第二章 (3)

她顿时火起,可杰拉尔德摆摆手让她平静些。

“别说了,今天下午约翰?威尔克斯告诉我,艾希礼要娶媚兰小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明天晚上就要宣布了。”

斯佳的手无力地从他的胳膊上滑下来。那果然是真的!

她的心头仿佛有一只野兽用尖牙咬着似的一阵疼痛。此刻,她的父亲眼睛死死地盯住她。面对一个不知该怎样解决的问题,他觉得有一点可怜,又颇为气恼。他很爱斯佳,可现在她让他去解决那些孩子气的问题。这就让他很不舒服。斯佳本来应当到爱伦那里去诉苦的,她才懂得如何去回答这些问题。

“你这不是在出自己和大家的洋相吗?”他用像平日发脾气一样的高声说,“这县里有那么多公子哥供你挑选,你却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斯佳心中的痛苦被愤怒和受伤的自尊感驱走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求他,只不过——感到吃惊罢了。”

“你在撒谎!”杰拉尔德大声说,又突然十分慈祥地凝视她的脸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你毕竟还是孩子,而且别的小伙子还多着呢。”

“我妈十五岁就嫁给你了,我现在都十六岁了。”斯佳嘟哝着。

“你妈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可从没像你这样胡思乱想过。好了,女儿,高兴一点,下星期我带你去看查尔斯顿的姨妈。看他们那里怎么处理萨姆特要塞的事,你不到一星期就能把艾希礼给忘了。”

“还把我当孩子看,”悲伤和愤怒憋得她说不出话来,“以为只要拿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两下,我就会把伤痛全忘了吗。”

“好,别跟我作对了,”杰拉尔德警告说,“如果你懂点事,早就该同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结婚了。再想想吧,女儿。只要你同这对双胞胎中的一个结婚,两家的农场便能连成一片,吉姆?塔尔顿和我便会给你们盖一幢漂亮的房子,还有两家农场连接处的一大片松林,而且……”

“你能别把我当孩子看待吗?”斯佳嚷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也不想要什么房子,或是跟那对双胞胎结婚,我只要……”她忽然顿住了,但为时已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却意外得平静,慢吞吞地,仿佛是从一个并不常用的思想匣子中把话一字一句地掏出来似的。

“你只要艾希礼,但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使他愿和你结婚,我也未必乐意答应,即使我同约翰?威尔克斯家的交情很好。”当他看到女儿惊惶的神色,便接着说:“我要让你幸福,可你同他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不,我会,我会的!”

“你不会,女儿。要想幸福,必须和同一类型的人结合。”

斯佳心里忽起一种恶意,真想大声喊出来:“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吗?尽管你和妈并非同一类的人。”不过为了避免他无法容忍这种鲁莽行为而打她的耳光,她还是把这种念头压下去了。

“咱们家的人跟他们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地说,“威尔克斯家跟我所认识的每家邻居都不一样,他们都是些古怪的人,最好是让他和他表姐结婚,让他们去保持自己的古怪吧。”

“什么,爸,艾希礼可不是……”

“别急呀,女儿!我并没说他的坏话嘛,我喜欢他。我说古怪并不一定就是疯狂的意思。他的古怪不像卡尔弗特家那样,把一切都押在一匹马身上,他不像塔尔顿家的孩子多次都喝得烂醉如泥,而且也不像方丹家那些小畜生一样动不动就行凶杀人。他的古怪是容易理解的,实话说吧,要不是上帝保佑,杰拉尔德?奥哈拉很可能样样俱全呢。我也不是说,如果你做了艾希礼的妻子,他会跟别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不过,如果是那样,你反而会幸福些,因为你至少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却属于另一种古怪,那会使你对他毫无理解可言。我虽然喜欢他,可他所说的那些东西却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好了,女儿,告诉我,你理解他关于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的傻事所说的那些废话吗?”

“爸!”斯佳不耐烦地喊道,“要是我跟他结了婚,我会改变一切的!”

“噢?你会,你现在就会?”杰拉尔德暴躁起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说明你对世上的男人知道得还很少,更何况是艾希礼呢。你别忘了,哪个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变一点儿呀。如果说要改变威克斯家的某个人,那简直是笑话,他们全家都一样,而且历来如此,而且恐怕永远这样下去了。他们生来就这个样儿,看他们今天跑纽约,明天跑波士顿,去听什么歌剧,看什么油画,那个忙活劲儿,甚至还要从北方佬那大箱大箱地去订法文和德文书呢!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坐下来想只有天知道的什么玩艺儿,这些大好时光要是像平常人那样用来打猎和玩扑克儿,有多好呀!”

“可县里没人赛马比他更好的。”斯佳被这些诬蔑艾希礼的话激得有些恼火,辩护起来,“除了他父亲,也许一个都没有。说到打扑克,他不是上星期还在琼斯博罗赢了你二百美元吗?”

“肯定又是卡尔弗特家的小子们在胡扯了,”杰拉尔德并不加辩解,“否则你怎么知道这个数目。没错,艾希礼能够跟最出色的骑手骑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打扑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女儿!我承认,他喝起酒来甚至塔尔顿家的人也会醉倒在桌子底下,所有这些他都行,可他的心却不在这上面,这就是我说他为人古怪的原因。”

斯佳的心在往下沉,她已想不出辩护的话来了,因为他知道杰拉尔德是对的。艾希礼并不将这些他玩得最好的娱乐放在心上,对于大家最感兴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是出于礼貌而表示爱好而已。

杰拉尔德知道她为什么沉默,便拍拍她的肩膀得意地说:“好啦!斯佳!我知道你承认我这话说对了,你要他那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丈夫干什么呢?所有威尔克斯家的人都是一样的,”接着又用讨好的口气说,“刚才我提起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可不是说他们不好,她们是些好小子,如果你在设法猎取凯德?卡尔弗特,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弗特家的人都是好样的,尽管那老头娶了个北方佬。等我过世后——别着急,听我说,亲爱的!我要把塔拉农场留给你和凯德——”

“就算你用银盘把凯德托给我,我也不要,”斯佳气愤了,“求你别硬把他推给我!我不要什么农场,那一钱不值,要是……”

她正要说,“要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可这时杰拉尔德却被她那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他送给她的礼品呢?那可是除爱伦外他在世上最爱的东西呀!于是他大吼了一声:

“斯佳,你居然敢对我说塔拉——这块土地——一钱不值!”

斯佳的内心实在太痛苦了,她固执地点了点头,她已经顾不上考虑后果了。

“土地可是世上惟一值钱的东西呀!”他伸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膊做出非常气愤的姿势,“因为你别忘了,它可是世界上惟一持久的东西!它才是惟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甚至牺牲生命的东西啊!”

“爸!”她厌恶地说,“你这话真像个爱尔兰人!”

“难道我为此羞耻过吗?不,我为此而自豪,别忘了你是半个爱尔兰人,姑娘!只要是身上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他们居住的土地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此刻我在为你感到羞耻啊!我把咱们祖国的米思之外世界上最美好的土地给你,可你怎么嗤之以鼻呢!”

当杰拉尔德看到斯佳脸上的怒气,他正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的怒气便止住了。

“不过,你还年轻嘛,将来你就会懂得爱这块土地了。只要你是爱尔兰人,就没法摆脱它。因为你还是孩子,还只懂得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啊。等你再大一些就会明白。如今你要下决心,到底是挑选凯德还是那对双胞胎或者是伊凡?其罗家的一个小伙子。无论是谁,我都会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的。”

“啊,爸!”

杰拉尔德觉得这番谈话厌烦透了,而且想到这问题还得由他来解决,便十分恼火。此外当看到斯佳对他提出的最佳对象和塔拉农场竟然无动于衷,而且还那么郁郁不乐,也感到很委屈。他多么希望女儿用鼓掌、亲吻来表示接受啊!

“好了,姑娘,别撅嘴生气了,不管你嫁给谁,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还是有自尊心的南方人,都没关系。你们结了婚便会产生爱情的。”

“爸,你的观念也太旧太土了!”

“这才好啊!像那些美国人,为爱情到处疯狂地找呀,像佣人和北方佬似的,有什么意思呢?父母给女儿选择的对象才是最好的。要不,像你这样的傻丫头怎么能分辨好人和坏蛋呢?你看威尔克斯家,他们不就是凭着跟自己的同类人,跟他们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亲结婚才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兴旺吗?”

“啊!”斯佳嚷起来,她心中产生的新的痛苦,因为杰拉尔德把事实的不可避免性说到家了。她低着头,两只脚不自在地反复挪动着。

“你哭了?”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脸来,这时他的脸因怜悯而露出了深深的皱纹。

“没有!”她猛地扭开头,激怒地大叫了一声。

“你在说谎,不过我很喜欢这样。我希望你为人骄傲一些,孩子。但愿明天大野宴上你也能这样。我不想全县的人都谈论和笑话你,说你整天痴心于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却根本只想和你维持一般的友谊。”

“他对我是有意的呀,”斯佳心里十分难过,“啊,情深着呢!我知道,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他就会自己说出来。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不总觉得他们只能同表亲结婚就好了!”

杰拉尔德挽起她的胳膊。

“进去吃饭吧,这件事不要声张,只咱们两个知道就行了,别让它去打扰你妈——你也别跟她说。擦擦鼻涕吧,女儿。”

斯佳用花手娟擦了擦鼻涕,然后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上黑暗的车道。那匹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近屋子,斯佳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看见母亲戴着帽子,披着披肩,带着手套,嬷嬷跟在后面,脸阴得像满天乌云,手里拿着爱伦农奴们看病时经常带着的装药品和绷带的黑皮袋,嬷嬷那两片又宽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着——她生气时会把下嘴唇拉到平时两倍长。现在这张嘴正撅着,斯佳明白她正为什么不称心的事生气呢。

“奥哈拉先生,”爱伦一见父女俩便叫了一声。她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尽管结婚十七年,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仍然讲究礼节。她说,“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那边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还得给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的声音仿佛在征求杰拉尔德的同意,虽然这只是一种礼节上的表示,但在杰拉尔德看来却是十分珍贵的。

“只有天知道!”杰拉尔德一听便嚷开了,“那些下流的白人为什么偏偏在吃饭时把你叫走呢?而我正要告诉你亚特兰大那边的人怎样谈论战争呀!去吧,我知道你如果不出去帮忙,整夜也睡不好觉。”

“她总不休息,深更半夜给黑人和下流白人看病,就像他们照顾不了自己。”嬷嬷咕哝着下了台阶,向道旁的马走去。

“亲爱的,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爱伦用戴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斯佳的脸颊说。

无论斯佳怎样强忍眼中的泪水,她一接触母亲的爱抚,从她的绸衣上隐隐闻到那种发自柠檬色草编香囊中的芳馨,便会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对他来说,爱伦?奥哈拉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同房子里那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在一起,使她敬畏,让她着迷却又平静。

杰拉尔德扶太太上了车并吩咐车夫一路小心。车夫托比已为杰拉尔德家驾了二十年的马车了,对他的吩咐十分不满,撅着嘴巴表示抗议。他赶车动身时,嬷嬷正坐在他身旁,刚好构成一幅非洲人撅嘴使气的绝妙图画。

“如果不是我给斯莱特里的那些下流坯子们帮了那么大的忙,——换了别人本来是要报酬的,”杰拉尔德气愤地说,“沼泽边上那几英亩赖地他们就会愿意卖给我,而县里就会摆脱他们了。”他面露喜色,想开一个有益处的玩笑:“啊,女儿,咱们去告诉波克,就说我没有买下迪尔茜,而是把她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边说边把缰绳扔给一个站在旁边的黑小子,大步走上台阶。他似乎已忘记了斯佳的伤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斯佳跟在他身后,慢慢地挪动铅一样重的双脚爬上台阶。她想,如果自己和艾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像父母这样不相称。像往常那样,她又为这大喊大叫,全无心计的父亲怎么设法娶上了像母亲那样的女人而感到奇怪。因为无论从出身、教养还是性格来说,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们彼此距离更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