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5)
“谢天谢地。”斯佳说道。母亲终于免于受折磨。母亲她始终没有得知,始终没有听到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终于没有听到琼斯博罗的枪炮声,始终没有知道被她当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经被北方佬践踏和蹂躏。
“我很少去跟他们打交道,因为我几乎都在楼上呆着,陪着姑娘们和你母亲。我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年轻的医生。他性格温和,斯佳,真的很温和呢。他始终在忙着给伤兵们料理,但等到休息时却总要上楼去看她们。他甚至给我们留了一些药品。等到他们要走的那一天,他对我说,两位姑娘的病会逐渐好转的,但你母亲——她身体实在很虚弱,他说,很可能会挺不过这个病的。他说,你母亲已经提前消耗了她自己的毕生精力……”
接下来的是一阵沉默。此刻,斯佳想象着母亲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表现出来的惨状。她已成为塔拉农庄一根并不厚实的顶梁柱,始终都在给病人治病,做事情,整日废寝忘食,总是将他人的吃、喝、玩、乐挂在心上……
“后来他们就开走了。后来他们就开走了。”
他又开始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始摸索着斯佳的手。
“你终于回家了,我真高兴。”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了那么一句。
正在这时,一阵刮擦的声音从后院走廊上传来。那准是可怜的波克,他这种进屋之前先把鞋刮干净的习惯已经坚持了四十年,即使在目前这种情形下也始终不忘。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来,手里提着两个葫芦,一阵浓烈的酒香味已赶在他的前面抢先飘了进来。
“酒被我洒了不少,斯佳小姐。把那么多酒倒在一个小小的葫芦里可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呢。”
“这已经很不错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了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于是鼻孔立即受到刺激,不由得皱了起来。
“把这一勺喝了吧,爸。”斯佳将一勺威士忌递到他手中,然后又将第二勺从波克手里接了过来。杰拉尔德就像一个乖小孩,一口气就将一勺酒给灌了下去,可对斯佳递过来的第二勺却置之不理了。
斯佳于是将那勺酒收了回来,将它送至自己唇边,可她发觉父亲正在凝视着她,眼睛里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丝不高兴的神色。
“我清楚,这酒不是小姐、太太可以喝的。”她直截了当地说,“但我现在已不再是小姐了,爸爸,并且今天晚上我还要做很多事呢。”
她端起勺子深深闻了一下,接着就不顾一切喝了起来。那股热乎乎的酒像烧开的水一样经过她的喉咙流进她的肚子里,呛得她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然后,她又像上次一样闻了一闻,又把勺子端到了嘴唇边。
“凯蒂?斯佳,喝一勺就行了。”杰拉尔德这种不可抗拒的语气,斯佳还是回来之后第一次听见,“你根本不晓得酒性,它会把你弄醉的。”
“醉?”她怪异地干笑了一下,“醉?我还巴不得自己马上醉倒呢。我真想一醉了之,把所有的事情忘它个一干二净。”
于是,她又有一勺下肚。终于,一股热流在缓缓地进入了她的血脉,直至流通了她的全身,就连手指尖也都发起热来。这种醉人的兴奋和激动使人觉得多么幸福啊!这团火似乎连她那颗冰封的心也可以渗透,于是她全身又恢复了精力。这时,她发觉杰拉尔德的神情真是困惑而痛苦不已,于是她又开始拍打他的膝腿,极力扮出一种他向来很欣赏的淘气调皮的笑容。
“酒又怎能让我变醉呢,爸?我可是你的女儿呀。难道你还没有将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遗传给我吗?”
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孔又几乎要显现出笑容来。威士忌酒也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她把酒葫芦又递给了他:
“你再来一点。喝完我就带你上楼,让你躺下来睡觉。”
她一下子停住了,不敢再说下去,因为她发觉这竟是她对韦德的那种口气呀。她不应用这种口气与父亲说话,这样做真是不够尊重。然而,杰拉尔德却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没错,我侍侯你上床休息,”斯佳小声地补上了几句,“你再来一口吧,或者干脆就喝完这一勺算了,喝完我搀着你上楼。你需要睡眠。你就让凯蒂?斯佳留下来,这样你就可以什么都放心了。喝吧。”
杰拉尔德于是又听话地喝了一些,接着,斯佳马上挽住了他的胳臂,小心地扶着他站了起来。
“波克……”
波克于是就一只手抓着葫芦,另一只手则扶住了杰拉尔德。斯佳高举起闪耀的蜡烛,三个人开始缓缓地步入漆黑的穿堂,爬上了盘旋而上的楼梯,走向杰拉尔德的卧室。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极难闻的气味,因为她俩的房间里晚上就点着惟一的一点灯光,而那些灯则是在一碟腊肉油里搁一根布条做成的。她们俩合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有时翻来覆去,有时又是不停地说着梦话。斯佳第一次推门而入时,因为所有的窗户都紧闭上了,房间里有一股很浓很烈的怪味夹杂着病房的药物以及油腥味儿,一齐扑向她的脸,几乎将她吹晕过去。或许大夫们会告知,一间病房最忌的是有风,可是要让她待在这里,就必须换换空气,不然会闷死她。她打开了三个窗户,让外面那种橡树叶和泥土的新鲜气息吹进来,但是,这些新鲜空气实在有限,根本不可能将所有的臭味吹掉,因为这已经很长时间了。
卡琳和苏伦两个人都是形容憔悴,面如白纸。她们一会儿睡一会儿醒,醒了以后就躺在那张高高的四柱大床上,两个人睁大眼睛在轻声地闲聊着。在以往生活的好时光里,她们就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在这张床上低声私语。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还另摆着一张空床,那是一张法兰西帝国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腿都做成了螺旋形,这张床是爱伦从萨凡纳带过来的。这是爱伦卧病在床时的安息之处。
斯佳坐在这两个病人旁边,麻木不仁地盯着她们。那些她空腹吞下的威士忌酒此刻正在她身体里捣乱。她有时候觉得她的两个小妹妹似乎与她隔得很远,身体微小,她俩的时续时断的交谈声就像虫子一样在她耳边嗡嗡叫。但是,时而她们又会显得很大,简直就在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猛扑向她。她很疲惫了,已经疲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真想倒头便睡,睡它个三五天不出头。
如果她可以躺在床上睡觉,醒了之后会发觉爱伦正在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柔声地说:“时间不早了,斯佳。你怎么这样懒呢。”这将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但是,她已经永生失去了这种机会了。只要爱伦还活着,哪怕是她能够找到一个比爱伦年长,比她更加聪明而又永不知疲倦的女人,那该有多好!如果有个人可以容许她钻进怀里,让她把自己身上的担子挪一些到她肩上,那该有多好啊!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迪尔茜走进房间,怀里抱着媚兰的婴儿,手里还提着一个酒葫芦。油灯隔着烟雾微光摇曳,迪尔茜好像比斯佳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更瘦了,印第安人的特点在她脸上得到了更加明显的体现。高耸的颧骨更加凸起,鹰钩鼻变得更尖,她的紫铜色皮肤比以前更显得有光泽。她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连衣裙前襟一直敞到腰部,露出了她那赤褐色的巨大乳房。媚兰的小宝宝紧紧地贴在迪尔茜身上,他那苍白的小嘴巴正在忘情地吮吸着黑色的乳头,那两只小拳头就压在软绵绵的胸膛上,这看上去就像一只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毛皮之中的小猫。
斯佳战战兢兢地站直身子,将手搭在迪尔茜的肩膀上。
“迪尔茜,你留了下来,真是太好了。”
“我怎么会跟那帮没有用处的黑人逃走呢,斯佳小姐?你爸爸性情那么善良,把我和普里茜买了过来,而你妈又是那样和蔼可亲!”
“请坐,迪尔茜。这个小孩吃得怎样?媚兰小姐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小孩只是饿坏了,倒没有什么毛病。我有的是奶,这孩子尽管吃就是了。媚兰小姐也没什么事,她不会死的,斯佳小姐。你不用为他们担心了。像她这样的,不管是白人黑人,我都见得多了。她估计是太疲惫了,情绪有点不太正常,这是让这小孩给惹出来的。我刚才让她喝了一些葫芦里剩下的酒,让她定下心来,于是她就睡过去了。”
这么说来,他们全家都喝了玉米威士忌酒!想到这,斯佳不禁一笑。不如也让小韦德也喝上一口,别让他不停地打嗝儿了。哦,媚兰总算不会死了。艾希礼回来——假如他果真会回来的话……算了,这些事留着以后再去想吧。要操心的事情多得要命——以后再打算!有如此之多的事情要去做——去作出决定。如果可以将结帐的时间无限期推迟下去,这该有多好啊!一想到这儿,她突然猛然站起,因为外头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和有节奏的咔嘣——咔嘣——的声响,划破了这夜的静寂。
“那是嬷嬷在打水,她要给两位姑娘用海绵擦干净身子呢。她们经常擦身。”迪尔茜向斯佳解释道,然后把葫芦放到了桌面上,隔在药水瓶和玻璃杯之间。
斯佳恍然大悟,笑了起来。如果就连这从小已经熟悉的井台上的辘轳滚动声也会把她吓得半死,那么她的紧绷的神经一定已经断裂了。在她笑的时候,迪尔茜则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那张威严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是斯佳知道迪尔茜是理解她的,她又坐回椅子上。要是她可以立即将紧箍在胸的胸衣、几乎让她窒息过去的衣领以及被沙粒和石子塞满以致于她脚上磨破血泡的鞋全都脱下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辘轳在慢慢地嘎吱嘎吱地响着,井绳被一圈又一圈地绞了起来,在这种声中,吊桶慢慢地升至井口。嬷嬷很快就会来到她这里来了,她是爱伦的嬷嬷,斯佳自己的嬷嬷啊!斯佳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对周围的一切很漠然。这个时候,婴儿已喝足奶,但却又小声地啼哭着。迪尔茜也一言不发,默默地把孩子的嘴又引回至原先的地方,让小孩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不哭了。就这样,斯佳在寂静之中已经能够听到嬷嬷拖沓的脚步正在不疾不弛地走过了后院。夜,是多么寂静啊!就连最细微的声音在她耳中也会产生长鸣呢。
当嬷嬷肥壮的身板在一步步向门口靠近时,楼道似乎也被震得晃动起来。她挑着两大桶水,看上去无比沉重,几乎压弯了她的腰。她那张黑黝黝的脸上总是笼罩着几分疑惑和哀愁,好像猴子莫名其妙时的表情。
一看到斯佳,她的双眼就开始发光起来,因为微笑,雪白的牙齿则显得更加光洁了。她将水桶放下,于是斯佳就马上冲了过去,将头依偎在她宽阔而又松弛的胸口,这里曾经有过多少脑袋依偎过啊,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这是一个温暖的港湾,斯佳想道,这是一个依然如从前的旧生活的老地方。但是,嬷嬷一开口,就将斯佳的思绪从梦境中拖了回来。
“嬷嬷的孩子终于回家了!哦,斯佳小姐,现在爱伦小姐已经长眠于地下,我们该如何是好?哦,斯佳小姐,我也和爱伦小姐一起死就好了!没有爱伦小姐我可活不成了。到如今,咱们已经一无所有,只是满心的伤痛和烦恼。只剩下重担,宝贝,只剩下重担。”
斯佳把头紧紧地往嬷嬷怀里钻,什么也听不进去,但这时却有两个字引起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担”。整个下午,她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两个字在没完没了地重复着,简直使她几乎发疯了。此时此刻,她又记起这首歌剩下的那几句,想起来是那么沉重无奈:
只要再过几天,就可以把这副重担卸下!
且不理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有几天,我们即将蹒跚着开始上路——
“且不理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她的疲倦的心被这句歌词牢牢地占据了一角,她肩上的重担永远也不会少一些吗?难道返回塔拉并非意味着幸福的喘息,反而是更为沉重的负担吗?她从嬷嬷怀里抽出自己的胳膊,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黑脸。
“宝贝,你的手怎么会弄成这样?”嬷嬷抓住了斯佳那双布满血泡和血块的手,仔细地打量着,眼里尽是责备和惊讶。“斯佳小姐,我不是早就跟你提过多次,一个人通常会通过你的手来判断一位太太小姐的身份吗?你看,你的脸也晒黑了!”